岳飞忙把钦差迎进来,跪听钦差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因我国和大金国和议成功,敕命岳飞见诏,领兵班师回朝,加封官职。”岳飞磕头已毕,送走钦差,呆呆发愣:和金国议和了,叫我和众将回朝,恐怕议和是假,投降是真。我一撤兵,兀术打进来,国土又遭沦陷,百姓又受涂炭;不撤兵吧,为抗旨不遵,这如何是好?……正在进退两难之际,军兵来报:“元帅,钦差大人又到!”岳飞一惊,刚要出去迎接,钦差迈步进来了:“岳元帅,万岁的金牌,催你火速回京。”说完,高举金牌,叫岳飞观看。这金牌,是由纯金打造的,上刻二龙戏珠,写有“钦命”二字,光华夺目,是皇上亲调大将用的,好比皇上亲自来了,见到金牌如见皇上,如果违抗,有杀头之罪。岳飞忙接过,又报金牌来催,不一时,一连接到十二道金牌。内使说:“圣上命元帅速速起身,若再迟延,即是违抗圣旨了!”岳飞默默无言,走进帐中,叫过施全、牛皋及众将,说道:“皇上命我进京,怎敢抗旨?但奸臣在朝,此去吉凶未卜,如果我有不测,众弟兄们要同心协力,为国家报仇雪耻,迎得二圣还朝,那时我岳飞死也无憾了。”说罢,将帅印交与施全、牛皋收了,领了王横和四名家将起身。众将和一些军士齐出大营跪送,岳飞又用好言抚慰一番,上马起行。朱仙镇上的居民百姓,听说岳飞要走,一路携老挈幼,头顶香盘,挨挨挤挤,众口同声攀留元帅,哭声震地。岳飞挥泪对众百姓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不久就会回来,扫清金兵,你们一定会得到安宁。”百姓无奈,只得闪条路让岳飞过去。众将送了一程,岳飞说:“诸位将军,各自请回吧!”众将洒泪与岳飞告别,直到看不见了岳飞,才各自回营。
岳飞刚刚收兵南返,金兀术就提取大军,再次攻占了岳军收复的失地。宋军撤的撤,跑的跑;百姓死的死,逃的逃。举国上下,无不痛骂国贼秦桧。
秦桧见十二道金牌召回岳飞获得成功,不禁喘了一口大气。为防备岳飞等人日后滋生事端,又密奏高宗,剥夺了韩世忠、张俊、岳飞三员大将的兵权,任命韩世忠、张俊为掌管军国要政的枢密院正使,岳飞为副使,明升其官,实则架空。高宗担心三大将功高震主,即准其所奏。秦桧如愿以偿,更是得意。然而,只要岳飞一日在世,他的心里就一日不稳,投降金人也就只是镜中花、水中月。所以,他的下一步,就是要除掉岳飞,以绝心腹大患。
新任枢密使张俊,乃陕西凤翔府成纪县人氏,原为绿林中人,颇负才名,后因勤王有功,遂不断升迁。他为人心胸狭窄,嫉贤妒能,对岳飞的声名功绩,更是看在眼里,气在心里。岳飞与他小有过节,他就耿耿于怀,伺机报复。虽说身为大将,曾带兵抗金,但如今却趋炎附势,投靠了秦桧,口口声声要和。他深知秦桧最恨岳飞,就常在秦桧面前煽风点火,肆意贬损,一来可以打击岳飞,二来可以讨好秦桧,可谓一举两得。这日听说秦桧召见,急忙趋身前往。
张俊得知秦桧也恨岳飞死后,献计道:“晚生有一计,定可平地三尺浪,叫岳飞有口莫辩,死无葬身之地。”
秦桧忙问:“枢密,什么样的妙计?”
张俊顿了顿,随后缓缓说道:“岳飞部将王贵、王俊,都与他父子有仇。王俊素有泼皮之称,无信无义,极有用处。王贵虽然勇猛,却心有怨气。待将他二人唤到此处,太师即恩威并重,叫他捏造一段话,指控岳飞。然后,先将张宪捉来严刑拷打,逼其招供,再拿岳飞父子,使其自相攻击,破绽百出,皇上也不会怀疑了。”
秦桧听后连连声说:“妙啊!妙啊!只是那告密文状怎么写?”
张俊即从怀中掏出一纸,呈与秦桧,说:“恩相不用费心,晚生早已写好在此。”
秦桧看罢,抚掌大笑:“真是妙不可言!妙不可言!那二人何在,就烦请枢密唤他前来。”
张俊即刻叫人将王贵、王俊传到相府。秦桧见王俊油头滑脑,王贵憨直莽撞,心中暗想:这老官儿还真有眼力。随后说道:“我久闻二位生性耿直,怀才不遇,招人怨尤,几乎性命不保。如今张枢密竭力推举,他日必可飞黄腾达、青云直上。”
二人忙说:“不敢。”
秦桧神色严厉,问:“你二人可是前来告密的,快说上来。”
王俊应声道:“是来告密的。”
王贵则摸不着头脑:“有何密告之事?”
王俊又说:“是告密的。”
王贵大惑不解:“你要密告什么?你说。”
王俊白眼一翻,竟说:“还是你先说,我一时说不出来。”
张俊见二人争来争去,便低声向秦桧禀道:“晚生尚未能向他二人说明。”然后,对二人厉声道,“就是张宪图谋不轨、屯军襄阳、逼皇上归还岳飞兵权一事。你二人已有告密书信在此。”
王俊叩头道:“对对,是有告密信,是有告密信。”王贵更是惊诧不已:“哪还有什么告密信?”
张俊亮出纸来,说:“这不是告密信,又是什么?”
王贵、王俊一起在诬告信上签了字,出了相府。秦桧与张俊手拿书信,相视而笑。秦桧迫不及待地说:“如今就烦请枢密速将此信报与朝廷,待将张宪拿来,屈打成招,不怕岳飞不认!此事也烦请贵衙门办理,不知尊意如何?”
张俊自然满口答应,即刻辞别秦桧,打道回院。他也不管枢密院从无捉人的旧规,即命人写下堂牒,去拿张宪;更无视枢密院从无审理案情的先例,又派人先去大理寺狱中取来刑具备用。待一切安排妥当,他仿佛听见了张宪受刑时的惨叫,看见了岳飞父子受审时的窘况,脸上不禁浮现出快慰而又阴险的微笑。
岳飞父子很快也被捕入狱,与张宪关在一处。只见张宪脖颈上套着枷锁,手脚上带着镣铐,衣衫破碎,赤脚露体,浑身上下,血迹斑斑,岳飞父子不禁心如刀绞,泪流满面。想那张宪跟随岳飞多年,忠心不二,情同父子,在战场上威风八面,英勇无敌,今日落入小人之手,竟被折磨成如此模样,真令人悲叹不已。
秦桧传一道假旨,命大理寺李若朴勘问。李若朴接了圣旨,供在公堂,即去狱中提出岳飞审问。岳飞来到堂上,见中央供着圣旨,连忙跪下说道:“犯臣岳飞朝见,愿我皇万岁万万岁!”拜毕,然后与李若朴见礼说:“大人,犯官有罪,只求大法台从公审问!”李若朴吩咐请过了圣旨,然后正中坐下,问道:“岳飞,你官居显爵,不思发兵扫北,以报国恩,反按兵不动,坐观成败;又克减军粮,你有什么还可辩解?”岳飞说:“法台大人差矣!若说按兵不动,犯官现败金兵百万,正要北上,恢复中原,忽奉圣旨到朱仙镇养兵,有元帅韩世忠、张信、刘琦等为证。”李若朴说:“那么克减军粮一事呢?”岳飞说:“岳飞一生爱惜军士,如父子一般,所以人人效力。克了何人之粮,减了何人之草,也要有人指实。”李若朴说:“现有你手下军官王俊告帖在此,说你克减了他的口粮。”岳飞说:“朱仙镇上共有十三座大营,三十万人马,何独克减了王俊名下之粮?望法台大人详察!”李若朴听了,心中暗暗想道:这桩事,明明是秦桧这奸贼设计害他,我如今身为法司,怎能助纣为虐,陷害国家栋梁?便说:“元帅暂请下狱,待下官奏过皇上,候旨定夺。”岳飞谢了,狱卒复将岳飞送入狱中监禁。
李若朴回到家中,闷闷不乐,仰天叹息道:“得宠思辱,居安思危。岳飞做到这样大官,有这等大功,今日反受奸臣的陷害。我不过是一个大理寺,在奸臣掌握之中,若是屈判岳飞,我良心何忍?况且留下恶名,让人千载唾骂;若不从奸贼计谋,必遭他的迫害,真是进退两难!不如弃了这官职,隐姓埋名,远走他乡。”当夜暗暗吩咐家眷,收拾行囊细软,解下束带,脱下罗袍,将印信放在桌案之上,守到五更,带了几个家眷和心腹家人,偷偷跑了。
到了次日清晨,大理寺吏役才知道李若朴挂冠而去,慌忙报进相府。秦桧大怒,要将衙吏治罪,众人再三哀求,方才饶恕,就令这些人限期将李若朴拿到。
秦桧见李若朴不肯依附他,想了一会儿,便对家人说:“你悄悄去请了万俟、罗汝楫二位老爷来,我有话说。”家人领命,去请二人。
万俟原是杭州一个通判,罗汝楫是个同知,这两个人经常在秦桧门下走动。听说是太师相请,连忙坐轿来到相府,进书房参见。秦桧赐座,命家人上茶。二人恭敬问道:“太师爷唤卑职等,不知有何吩咐?”秦桧说:“老夫相请二位到此,非为别事,只因老夫昨日差大理寺李若朴审问岳飞罪案,不想李若朴挂冠逃走,现在缉拿治罪。老夫明日奏明圣上,升你二位抵代此职,严刑酷打,审实了他的罪案,害了他的性命!若成此大功,另有升赏,不可违了老夫的心意。”二人齐声说:“太师爷的钧旨,卑职怎敢不遵?这事包在我二人身上,保证断送岳飞的性命。”三人合计到深夜,万俟、罗汝楫才坐轿回府。
第二天,秦桧将万俟升为大理寺正卿,罗汝楫升为大理寺丞。在朝官员无一敢吱声。二人走马上任,提出岳飞审问。岳飞来到大堂外,往里一看,堂上坐着他两个,却不见李若朴,便问:“怎么不见李老爷?”狱卒说:“李老爷不肯审问这案子,弃官走了。秦丞相升万俟、罗汝楫做了大理寺,命他们来审问岳帅之案。”岳飞心想:罢了!罢了!今日必死在这二贼之手。就走上堂对着二人举手说:“大人在上。岳飞没有公服,恕不施礼了!”万俟说:“胡说!你是朝廷的叛逆,我奉旨审问,见了我为何不跪?”岳飞说:“我有功于国家,无罪于朝廷,审问什么?”罗汝楫说:“现有你部下王俊告你按兵不举,克扣粮草,诈称无粮。”岳飞说:“既有告人王俊,可叫他来面证。”万俟说:“王俊是北边人,到临安来,不服水土,吃多了海蜇胀死了。人人说你是条好汉,这小小的杀头罪就认了吧,何必有许多牵扯?”岳飞说:“胡说!这叛逆的大罪,如何能屈陷在我身上?”二贼说:“既不招,先给打四十!”左右一声吆喝,将岳飞扯下来,重重打了四十,打得岳飞鲜血迸流,死去复醒,只是不肯招认。二人又将岳飞拷问一番,用檀木拶指,命二人用杖敲打,打得岳飞头发散开,就地打滚,指骨尽碎!岳飞只是呼天捶胸,哪里肯招?二贼只得命狱卒仍旧带去收监,明日再审。
二贼退回私宅,商议了一番,弄出一套新刑罚来,叫“披麻问”、“拷皮问”。次日又带岳飞出来拷问。万俟说:“岳飞,你为何意图谋反,按兵不动,快快招来,免受刑罚?”岳飞说:“我一生立志恢复中原,昭雪国耻,在朱仙镇上与韩世忠、张信、刘琦三位元帅,力扫金兵百万。若再宽几日,正好直捣黄龙,迎取二圣还朝。不想圣旨召回兵马,连用十二道金牌召我回京,哪有按兵不动之事?十三座营头,三十多万人马,若有克减军粮,怎能安然如此?岳飞一点忠心,惟天可表,叫我招什么?”万俟说:“既不招,夹起来。”左右即将岳飞夹起,又狠狠打了一顿。岳飞疼得浑身打颤,额角上的汗直流,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大叫道:“既要我招,取纸笔来,待我亲写招状。”二贼大喜,叫典吏拿过纸墨笔,递与岳飞。
岳飞接过来,写成了一张招状,递与二贼。二贼接来一看,只见招状上写道:武胜定国军节度使、神武后军统制、湖北京西路宣抚使兼营田大使、节制河北诸路招讨使、开府仪同三司、太尉、武昌郡开国公岳飞招状:飞生居河北,长在汤阴。幼时攻读诗书,壮年掌握军兵。正值金兵入侵,犯我中原,二帝被擒于金国,坐井观天,百姓流离,惨遭涂炭。我岳飞不忘国耻,誓愿报国,立志杀退金兵,直捣黄龙,迎请二圣还朝,使天下百姓安居乐业,无忧无患。青龙山八百破十万,爱华山打得金兀术心惊胆颤;黄天荡、牛头山,挺抢跃马勇往直前,敌军闻名丧胆,望风逃窜;朱仙镇上大获全胜,金兀术退出中原。正要直捣黄龙,不想圣旨已下,叫我歇马边关,连用十二道金牌,招我回京,假说封功受赏,实则奸贼弄权,设计诬我谋反,将飞押入牢监。千般拷打,我对朝廷无怨;万种严刑,只为圣主被瞒。今岳飞死去,肝胆对天,并无反意,志在河山。天公无私,必诛卖国奸臣;地府有灵,定替岳飞申冤。所供之词,句句实言。
万俟、罗汝楫看完大怒,喝叫左右使用“披麻问”、“拷皮问”,差人把岳飞的上衣扒下来,后背上露出了四个大字:精忠报国,字迹清晰。差人一看,眼泪都下来了:岳元帅精忠报国,铭刻在身,怎能造反?今天奸贼对他要用酷刑,怎好下手?但官身不由己啊!
差人把烧开的鱼胶刷在岳飞身上,烫得岳飞直咬牙!然后又把麻披一条一条地粘在身上,晾凉后,万俟问:“岳飞,招也不招?”岳飞说:“助纣为虐的奸贼,我死必为厉鬼,杀你二贼!”二人大怒道:“你性命只在顷刻,还敢胡言!给我扯!”左右一声答应,就把麻皮一扯,连皮带肉扯下一块。岳飞大叫一声:“痛杀我也!”立时晕去。
岁月流逝,秋去冬来。一弯冷月,照在临安府城头,照在西子湖畔,照在大理寺狱中,也照在岳飞未眠的清癯的脸上。他被捕入狱,已两月有余。虽然秦桧、万俟一伙伪造招状,将其定为死罪,却遭到许多大臣的反对。秦桧、万俟慑于众怒,只好将他收押在监,迟迟不敢下手。
两个多月的狱牢生活,已使岳飞苍老了许多。一头的黑发,已变得有些灰白。平整的额头,也出现了道道皱纹。就连炯炯有神的双眼也因常常失眠而布满了血丝,显得疲惫而忧郁。
入狱之初,岳飞尚对自己的冤案抱有幻想,只望有朝一日真相大白,自己能洗清罪名,平反昭雪。但眼见秦桧、万俟等奸臣弄权于股上,视国法为儿戏,必然肆无忌惮地诬陷残害忠良,便知希望渺茫,凶多吉少。为了表示内心的愤怒,他曾绝食数日,迫使秦桧、万俟一伙对他的刑讯逼供有所收敛。如今,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心里最觉遗憾的,无非是二帝未还,失地未复,功业未成,壮志未酬。他或者把盏盈泪,悲叹南朝;或者仰望长天,遥思北地。
这天岳飞父子、张宪三人正在牢房发愁,忽然狱卒把牢门打开了,从外边领进一人。这人猫着腰,低着头,看不清脸面,头上戴着个破帽子,衣衫褴褛,看见了岳飞,“扑通”跪下,抱住岳飞的腿放声大哭:“老爷,您冤枉啊!我来救您啦!”岳飞听声音耳熟,仔细一看,认出来了,原来是自己的偏将——马前张保。他现在是濠梁总兵。岳飞见了张保,吃惊非小:“张保,你不在濠梁当官,怎么到这里来了?”张保泣不成声……岳飞鼻子一酸,眼泪下来了。岳云和张宪急忙过来,看见张保,心中难过,也都哭起来。张保说:“元帅,我已经弃官带着全家到岳家庄去了。夫人叫我来看您。老爷,您为啥受这等窝囊气?那昏君有什么可保的?听谗言不纳忠言,宠信奸贼秦桧,咱们干脆反了吧!我背着你,张宪和岳云断后,咱们冲出去!”岳飞连连摇头:“张保,你随我多年,岂不知我的秉性?若要出去,除非有朝廷的圣旨招我出去,我决不能越狱私逃。你今天来看我,我就很感激了,又送来酒饭,我把东西留下,就算蒙情了。你赶快走,回头照看妻子,免遭是非!”“大帅,我怎能忍心叫他们把你折磨死啊!跟小人走吧!”说罢,张保跪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