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不生孩子的婆娘肯定是有的，哪个地方没几个？这本身不算什么稀奇的事。可是……接下来你好好听，一个家族兄弟俩的媳妇双双不孕，这就很奇怪了。怎么就妯娌俩有同样的毛病呢？”
“我不知道。难道你知道？”
“我说的意思是……哎呀，你怎么就不明白人家的意思呢？就是一群母羊，也是有的怀胎有的不怀胎吧？如果全都不怀胎，那肯定有什么问题吧。”
“那能怪母羊吗？那是公羊没能耐。”
“那两个哈屯不能怀孩子，你以为是她们的男人没有能耐呀？这就怪了，两个大男人恰好都患了同样的毛病？这有可能吗？依我看呀，这背后肯定有其他原因，八成是有什么人在这两位哈屯身上做了手脚……”
“你是想说，有人让两个哈屯怀不成孩子了？谁有这个本事？”
“你我当然没那个本事，但有些人是可以有的。”
“什么人？”
“医生呗，满巴扎仓有那么多的医生。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你的意思是说满巴扎仓的某一位大夫给乌仁陶古斯、苏布道达丽两位哈屯开了什么药，断了她们的生育能力？”
“就是。”
“可是他那样做有什么好处呢？”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好吧，就算你刚才说的事比较蹊跷吧。那么，还有其他什么怪事吗？”
甘毕勒没了兴致。他想，跟达林台这个粗人说什么都没用。
达林台沉思许久后站了起来，盯着甘毕勒说：“你要是说完了，那我现在对你说几句。刚才你说的那些话，千万别跟别人说，弄不好会惹上麻烦的。好了，你现在睡吧，把我的烟袋还给我。”
甘毕勒入睡后，达林台也上炕躺下。但他失眠了，显得有些烦躁。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旺丹，那家伙究竟遇到了什么事？说实在的，别说是旺丹失踪了，他就是死了，也与他无关。他不愿意去理会满巴扎仓这些七奇八怪的事。二十年前，他被王爷府里的事牵连，差点没了命。虽然残废了，多亏洛布桑师父相救，这会儿还算活着。他再也不想多管闲事。
然而，他不想管，却无法不想那些事。
旺丹失踪的事儿，是晌午被发现的，到了傍晚时已炒得沸沸扬扬了。他已经听说，昨天夜里先是甘毕勒肚子疼去旺丹家取药，旺丹当时正喝着茶读经书；之后，楚勒德木目睹一个陌生女子来敲旺丹的门……那就说明一个女人以瞧病为由，深夜带旺丹下了山。后来，耶奇勒扎玛去挑水，带来了旺丹的药囊，喇嘛们拾回了鞋帽这又说明到了山下肯定发生了某些事情，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达林台下午专门下山去泉边，查看了几匹马和几个人凌乱的脚印。于是他陷入了沉思，怎么也放不下这事了。他想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说是劫财吧，旺丹房屋里的东西丝毫未动，说是仇人来复仇吧，谁又会跟一个大夫结怨呢？这么说，旺丹一定是牵涉了一桩他人无法知晓的事件。那么，旺丹究竟牵涉到了什么呢？
虽说，满巴扎仓发生着诸多谜一般的事，但很少有人思索那些事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内在关联，其背后又藏着什么样的目的。每当发生一件事的时候，喇嘛们会讨论一番。有的会提出种种猜测，有的甚至会添油加醋地去传说。之后过几个月就没人再提起了。什么时候有谁想起了，其他人也就应和一下：“哦，是有过那么一件事呢。”达林台不是那样。他认为所有的事背后都有一个共同的引子，诸多事情也可能有什么内在关联。这么一想，旺丹失踪的事、满巴扎仓发生过的和正在发生的一些事，就有可能有什么关联吧……
好了，谁爱怎样就怎样吧，跟我无关，达林台想着，闭上了眼。二十年前，自己不就是因了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差点命丧黄泉吗？
这样一来，二十年前的那件事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二十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本旗贝勒老王爷让人通知兵头达林台到他和他的侧哈屯琪木德次仁的住处。达林台走出旗衙门的值班房，冒雨去见老王爷时，发现琪木德次仁在屋里抹泪，他们三岁的儿子依在母亲的膝边，老王爷正急得满地乱转。仔细一看，老贝勒王爷也已是老泪纵横。
达林台有点惊讶。
“哎，我的达林台啊，你也不是不知道旗府内的钩心斗角……”王爷说出此话，苍老的声音哽咽着愁苦。
达林台没吱声，但他深知王爷在说什么。老王爷有两个哈屯，他怕大哈屯，大哈屯性情蛮横，还是盟长（旧时蒙古行政单位。比旗高一个级别。一般管辖若干个旗。现内蒙古自治区也沿用盟旗称谓。“盟”相当于国内其他地方的“地区”）大人的外甥女，有靠山。然而，他又特别宠爱他的侧哈屯。怕一个爱一个的老王爷就这样在两个哈屯之间左右为难，而两个哈屯之间的争风吃醋也愈演愈烈，府里府外都闹得沸沸扬扬。尤其是侧哈屯琪木德次仁生下一子之后，这个矛盾更加激化。老王爷不仅爱侧哈屯琪木德次仁，更爱其子钦达穆尼。大哈屯也生有两子，并都长到了二三十岁，正等着继承老王爷的顶戴花翎呢。因此，若是两个哈屯最初的较量只是为了得到王爷的宠幸，后来就转化成了哪个哈屯的儿子将继承王位的争斗。王爷的儿子有三个，而王位却只有一个。为了争夺那个唯一的王位，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仇恨、嫉妒、阴谋迅速生长着。最近发生了琪木德次仁哈屯母子俩饮食中毒事件，谁都明白两个哈屯之间的争斗已经升级到危害彼此性命的地步。达林台那时候深得王爷厚爱，对王爷家里发生的这些事当然是心知肚明。
琪木德次仁还在哭。达林台心想，这个刚刚二十出头的女人如果不是嫁给大自己四十岁的王爷而是嫁了平民百姓，定是不会遇到这样的麻烦。
“刚刚接到盟长大人的来函，”老王爷连说带咳，“说琪木德次仁跟边塞的强盗有勾结，必须严查严办。达林台啊，你应该能想到将要发生怎样的事了吧？这母子俩可是命运未卜啊……”说着，老王爷又哭了起来。
达林台听着鼻子发酸。
“我不让我的儿子继承王位，我也不当什么王爷的哈屯了。我抱着儿子逃命去，不行吗？”琪木德次仁边哭边说。
“可怜的哈屯，你说的话多么幼稚，你们母子若是离开我，离开了这个院子，就很可能看不到明日的太阳，”老王爷说，“达林台呀，我要拜托你一件事。”
达林台单膝跪地，等着王爷发话。
“看来，发生意外之事是在所难免的了，今晚你给这个孩子找一个地方，让他逃命去吧……”
达林台十分吃惊。找一个什么地方？怎么逃命？
“你把这个孩子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送给一个陌生人领养吧。要是命大，他会长大成人的……”
琪木德次仁揩了眼泪：“你不必迟疑。王爷和我心意已决……”
“可是……以后……”达林台望着王爷。
“我写一封说明这个孩子身世的信，缝在他内衣里。如果以后能看到这封信，他就会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我再给领养我儿子的人写一封信，求他好好待我的孩子。”琪木德次仁泪流满面。
随后，王爷和哈屯各写了一封信，由琪木德次仁缝在儿子钦达穆尼的内衣里。事毕之后，达林台夹起那个男孩出门上马，琪木德次仁尖叫一声便没了声息。达林台知道，哈屯一定是晕过去了。
达林台紧紧抱着那个拼命挣扎哭喊的男孩，在电闪雷鸣中疾驰着，他自幼是一个孤儿，不懂得母子之情为何物，但还是忍不住哭了。
达林台在狂风骤雨中快马加鞭飞驰了很久。忽然在一道闪电中，他看到了一顶三角帐篷以及帐篷边拴着的马。他知道有赶路的人夜宿在此，就勒马停了下来。
“您好啊？”他喊。
“啊，您好！”帐篷里传出阿拉善（地名。现位于内蒙古最西端）口音。
“您能不能想办法点上灯？”
“这大雨天……”帐子里的人嘟囔着说，“您先进来坐着，虽然漏雨，但毕竟是帐子，比在外面淋雨强吧。”
达林台抱着男孩进帐时，那人也点了灯。是一个中年男人。
“这么大的雨，您还带着一个孩子啊？”那个人看来很惊讶。
“没办法啊，老婆死了，我一个人带着这个小家伙。但是，从今以后我没办法再抚养这个孩子了。”达林台说。
“啊？为什么？”
“我犯了罪，旗府官兵在后面追杀我呢。”
“那你想把这个孩子怎么办？”
“也许有缘，才会在这样一个夜晚遇见了您。求您收留我的儿子，把他抚养成人吧。”
那人吃惊地看着他：“这么大的事，在这样的夜晚，如此没商量地托付一个陌生人，你可真是一个怪人！”
“不是怪人，是一个走投无路的人。”
那人气得嘴巴都哆嗦了：“你把你的崽子爱扔哪儿就扔哪儿吧，可别留在我这里！”
达林台拿出十两银子放在那人面前，跪着拜了拜，说：“我不想带着这个孩子进监狱被砍了头。所以，只能留在您这里。您要是愿意，就请您带他走。您如果不愿意，就扔在这里。这么小的孩子在这么大的雨里，也是活不了多久的。要是那样，您回了阿拉善，拿这个银子为他念经超度一下吧。”
那人愤慨到了极点：“我一辈子放牧，但第一次遇见像你这样的畜生。不，你还不如畜生，畜生还知道爱惜自己的幼崽呢。”他浑身战栗，又说：“那我带走这个孩子吧，畜生不如的你，赶紧给我滚！”他将达林台的银子扔出帐外。
达林台走出了帐子，还能听得见那人的说话声：“你连问都不问我的名字，你真是个畜生！你不想知道把儿子托付给了什么人吗？记住，我叫日格木德，阿拉善人。你真应该早点被劈死！”
黎明时分，达林台回到了旗府，还没来得及见王爷就被抓了起来。之后，又被酷刑审问了几个日夜，奄奄一息地被弃于旷野。幸好，洛布桑堪布医治救活了他，并把他带回了满巴扎仓。没过多久，他听到了琪木德次仁哈屯暴病去世的消息。达林台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再后来听说，一个带着小孩的阿拉善人被旗兵追杀，无奈之际躲到满巴扎仓，还是洛布桑堪布指点，让他们从秘密通道下了山，渡了黄河回了阿拉善。
达林台从那时起，在满巴扎仓一待就是二十年。
达林台偶尔会想起那个小男孩钦达穆尼。想必他一定生活在某个安全的地方吧。随着岁月的推移，小男孩钦达穆尼在他的记忆中也渐渐模糊了。可是，几年前开始，达林台又想到了他，而且有时候一想就出神发呆好半天。
旗王爷的哈屯乌仁陶古斯，旗王爷的嫂子苏布道达丽二人时不时地来满巴扎仓，而且一住就是一两个月。大家都知道，这两个女人是为了治愈不能生育的毛病。谁不知道现在的旗王爷兄弟俩啊？他们争夺旗王爷之位，为弟的打败了兄长，登上了宝座。可是更多的人忘了，现在的旗王爷兄弟俩下面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胞弟叫钦达穆尼！
然而，达林台没忘记。不仅没忘记，还想到了很多。
说来，那是几年前的事了。乌仁陶古斯、苏布道达丽二位哈屯来满巴扎仓吃药时，偶尔命伙房为她们备餐。一天中午，乌仁陶古斯想吃沙葱肉包子，苏布道达丽想吃肉粥，两个哈屯的指令同时下达到伙房。为了让她们满意，扎玛们开始忙碌起来。脸上蹭了锅灰的甘毕勒咧嘴笑着说：“不下蛋的老母鸡吃什么都没用。”几个扎玛哈哈大笑。“不能生就不能生呗，干吗急成那样？”又一个扎玛说。“能不急吗？不生个带把子的，就没人继承旗王爷的顶戴花翎啦。”第三个扎玛说。扎玛们又笑了一番。
达林台没笑，忽然有一念闪过。
两位哈屯都这样不能生育，要是那个钦达穆尼出现了，会怎样呢？旗王爷今年已过不惑之年，其兄也过了天命之年。如若以后他们都膝下无子而寿终，又忽然冒出一个胞弟钦达穆尼，那么旗府的权力当然会是那个男孩的。如果真是这样……
他沿着自己的思路想了下去。如果真是那样……这两个哈屯得了不孕不育症，是不是另有其因？不管怎么想，两个哈屯一样的病症，仿佛是在给钦达穆尼的夺权创造着条件。难道，有什么人为了让那个男孩夺权而断了两个哈屯的生育能力？这个满巴扎仓里，有的是名医呢……
从那天起，钦达穆尼就会时常在达林台的脑海里出现。他有时觉得那个男孩坐在哪一座山坡上远远地望着满巴扎仓，有时甚至觉得他就在满巴扎仓，近得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达林台想着这些失眠了。远山深处的斑鸠仍在鸣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