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晨凉。
孔真独自走在校园晨间的道上。
冬日昼短,天尚未透亮,夜路黑且长,每隔十几米投下来一把昏黄的路灯光,每隔五分钟左右能邂逅一对迎面而来的小情侣,情侣们紧紧相偎,天气寒冷,正好名正言顺缱绻在一起。孔真忽的就想起去年冬天,她和言成在一起的时候。
每一对交换过真心的情侣,都有属于彼此的小默契。
言成身材修长,同所有初初坠入情网的女孩子一样,起初孔真总喜欢倚在他身边,死死地揽着他的胳膊。
无奈两人身高差不够完美,讨厌秋冬天穿高跟靴子戳马路的孔真,呈现出一种半吊在他臂弯里的架势,没走几步便嚷嚷着胳膊酸痛。言成往往微微一笑,侧身温柔地将她的手裹进自己的大手。
身畔的男人有一双干燥而温暖的手,身上随着微风散发出一阵清醇的木香,孔真这时候总是喜欢闭上眼,任他牵着她走,心底甜润而满足,希望这路永远不会有尽头。
等到冬天来临,言成喜欢握着她的手,放进大衣口袋里,就这么一直走,一直走,走着走着孔真便从手心到手臂,再到心底都热烘烘的,于是乎冬日的凛冽,也就这么被他温暖的掌心抚平了。
而今秋天已然打尾,道边高挺的树木们早就掉光了浑身的叶子,散发出孤直的气场。
某一个瞬间,孔真觉得自己就是一棵孤独的树。因为言成不在了。
他不在了。
那个记忆中骄傲而清秀的男孩子,历史系公认的才子,博学善辩,又幽默谦和。他们在一起,极少如别的情侣一般花前月下饭馆电影。嗜书如命的两人,最大的共同爱好就是一同扎进图书馆或者咖啡馆,找一处明亮暖和的角落对坐看书,孔真喝咖啡,言成喝茶。
作为数学系数量极少的女生之一,孔真属于难得能称上才貌双全的,她容貌清秀,更兼家学熏陶,周身透出一股古雅的气质,在B大所在的大城市的女孩子中极为少见。
言成常常笑言自己艳福不浅,又戏谑道:“阿真,你说我们俩都这么爱书又学究,像不像曾经的钱钟书和杨绛伉俪?这若干年后又是一段佳话,说不定连同咱们常坐的这个角落也会有人跑来瞻仰。”
“嘻嘻,果然,别人说学历史的男人,最爱做的事便是yy古今。”孔真笑着戳他的胸口,言成也不躲闪,只是微笑着看她,眼里透出温润而专注的神采。很久以后,闲时无事翻遍小言的孔真才知道,这抹神采叫做宠溺。
两人相识是在大一时的社团活动,鼎牍社里聚集了这所人文底蕴丰厚的大学中几乎所有的历史狂热分子,有时候大家讨论到激动处,常常辩论起来分毫不让。
那天孔真不小心晚到了一刻,一面进门一面不好意思地说道:“抱歉我来晚了。”
“没关系,我们的活动还没开始。同学你也是新来的吧,先填张资料表。”只见一名面庞清隽、身姿修挺的男生正垂手侧立讲台边,左边略倚着讲桌,右手顺便取了一张表格,提步朝向门口。
他的一双眼睛亮而极有神,如同冬日雪地里反射而来的阳光,清澈而微带凉寒。
孔真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正碰上他的目光朝自己投来,于是大方地报以微笑:“我叫孔真,大一,数学系。”
那男生先是一顿神,随即也笑了,浅浅的笑容划破了面上天生的冰凉之气,顿时冬雪消融,春风拂面。“历史系,言成。”
后来与言成相熟,孔真笑言初次见面还以为言成是个大冰块,谁知道一笑便是满面春风的。言成假意清了清嗓子道:“那还不是佳人一笑,鄙人顿时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言罢,孔真娇嗔地哼一声,捶他一拳,然后两人对视一眼,便哈哈地笑开了去。
有的人,愈是远去,与之相交的细节便愈发清晰。孔真的脑海中,思绪如同潮水翻涌,心绪却寸寸如绞,她垂下头,喃喃低语,“言成,言成。”
她不过是出国参加了一个学术会议,匆匆回到学校,听到的却是自己深爱的男友一场车祸变成植物人的消息。
昏昏然拦了出租车,到了言成所在的医院,病房里相对垂泪的是他身为大学教授的父母,都已鬓发斑白,面上溢满伤痛。
他静静地躺在那里,数不清的医用导管插在他身上。洁白的被子轻轻裹着他,郁郁沉沉,宛如云流,似要把人深深包裹在这浓厚的悲伤之中。
孔真泪如潮涌,颤抖的手指缓缓抚上他依然清俊的眉眼。记忆中,那双眼睛永远带着深邃而温柔的光,仿佛是在专注地看她,又仿佛是在沉默地看向远方。
“阿真,你心脏不好,以后少熬夜。再发现你睡晚了,第二天就不帮你带早点。”他总是细细地叮嘱她,管着她。不过她一撒娇耍赖,他只好无条件妥协。
“阿真,这辈子我认定你了就会一直缠着你,你可不准嫌弃我。”他会偶尔流露出顽皮的表情。
“阿真,即使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陪着你,也一定在不远处看着你惦记着你,我们有一生这么长的时间,何必在乎现在朝夕的分离。”他认真说话的时候,眉头会绷紧,整个人瞬间笼罩上一层清肃之气,反而更显俊朗,让她久久沉迷。
“阿真,听说情侣相处时间太长,容易厌倦,你看你最近都不怎么打电话给我了。”临近毕业的时候,忙完了论文,他拉着她压马路。“与其让你被别家的什么混小子骗走,不如,就被我拐走吧”
他笑嘻嘻地停下脚步,掏出一枚小小的明亮的戒指,“鄙人虽然不才,对外手握名校offer加丰厚奖学金,对内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实乃极具潜力的未来新好相公一只,姑娘可愿从了在下?”
她愣了半晌,转过身,一把抱住他,将自己因惊喜和羞涩而迅速窜红的脸庞埋进他温暖厚实的胸膛里。
相爱已成往事,往事岂能如烟。
孔真表情木然,泪水悄无声息地流淌。
“言成,言成”,她在心中一声又一声地呼喊,“你看看我,你看看我,你说过的那些话,难道忘记了吗!”心中陡然又叠升起一股伤痛的巨浪,悲极而愤。“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你答应过,你答应过!说话不算话,为什么骗我,你起来啊,你起来,你……”
他仍旧沉默。
心中迸发出的滔滔苦痛终于绷断了理智的弦,疯狂地涌上心口,越来越浓烈的悲伤和酸涩包裹住她,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缓慢扼住了咽喉。某个瞬间,她忽地眼前一黑,就这样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