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朝恩住了哭声，继续跪在地上道：“皇上，奴才日夜兼程，赶到了相州近郊，那九路节度使已到了驻地。他们一个个分散扎营，不想连在一起。当夜就被史思明偷营劫寨，吃掉了三路人马、杀了两个节度使，另一个节度使王思礼下落不明。奴才着了急，下令他们把营寨连在一起，才保住了各镇不被各个击破的厄运。那郭子仪不听奴才的号令，私下怂恿仆固怀恩开营出战，结果被史思明围困住，不能脱身。郭子仪又鼓动其他各镇都出动，去救仆固怀恩。偏遇西北风刮起，我军顶风作战，被史思明杀得惨败，连营寨都被烧掉了。大军被史思明追杀，连夜向南溃逃，都逃回到各自的防地了。”说完，鱼朝恩又号丧起来，装作万分难过，却不说自己带头先逃跑的。
肃宗早气得血冲脑门，手脚冰凉。愤愤地喊道：“郭子仪，你毁了朕的几十万大军，太让朕失望了。朕要罢了你的官，撤了你的职，还要拿你是问。”
张楷劝解道：“陛下莫要着急，事情核查清楚了再下结论。鱼朝恩，我军到底损失了多少人马，你讲清楚呀？”
“敌人偷袭了三镇兵马，损失了八万多，最后一战全线溃逃，损失了约一万人，粮草辎重统统丢了。”鱼朝恩只得照实说。
张楷一听，心里踏实了许多，便言辞激烈道：“陛下，这次派九镇节度使会猎相州，却不派统兵元帅，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战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让一个不懂军务的人去‘观察’什么呢？郭子仪常年统兵在外，打了多少次恶仗，攻拔了多少城池，怎么就不被重用呢？”这些话说到了肃宗的病根上，他感到脸面发烧，无言以对。
其他大臣你一言我一语，都是替郭子仪愤愤不平，责难肃宗的话。李辅国出来替肃宗解围了。他冷笑道：“你们都是朝廷重臣，说话应懂得分寸。将军在战场打了败仗，做臣子的不追究败军之罪，反倒责难起君来。是何道理啊？且不说郭子仪有功还是有过，那个李光弼干啥去了？你们不是说他很能打仗嘛！他怎么也跟着败逃了，而且一样被敌人追杀。他常胜将军的名头又作何解释呢？在下以为他应一块治罪，不能放过他。”李辅国的一席话激起了大臣们的愤怒，便在肃宗面前争吵起来。
肃宗被吵得头昏脑涨，摆摆手道：“你们不要吵了，烦死朕了。等郭子仪的折子到了后再说，你们散了吧！”
第二天，郭子仪的请罪折子到了，没有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也没有一句推卸责任的话，只是承揽了全部责任，情愿接受任何处罚。肃宗有些为难，处理郭子仪，他于心不忍，是他下达的荒唐命令；不处理他，这个替罪羊谁来当？朝廷上下都会追究责任。还是李辅国给他出了个主意：“陛下，您可以法外开恩嘛！仅收回他的兵权，保留太傅高位，让他回家抱孙子养老去吧！”肃宗一听，这也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便同意了。
那么谁来守洛阳呢？这可是东都啊！李辅国他们早就计议好了，马上给肃宗献计道：“程元振侍候皇上多年，对皇上忠心耿耿，可任洛阳令。滑濮节度使许叔冀将兵多年，可任长史之职，佐程元振镇守洛阳。”肃宗道：“这样好是好，那个韩子通咋办，给他任什么职？”
“那个韩子通是叛军的降将，他只是听命于郭子仪。郭子仪下了野，他能听别人的话吗？难保不投靠史思明。干脆也让他回家抱孩子去，早早去掉心腹之患。”肃宗点点头，也只好如此吧！
第二天，元稹知道郭子仪已获罪，被罢了军权，便向吏部递了辞呈，回陇右老家去了。程元振带了一队人马，怀里揣了皇上的圣旨，兴高采烈地到洛阳上任。洛阳城里郭子仪已得着消息，在府衙门前等候钦差。程元振进了府衙，高声叫道：“郭子仪接旨。”郭子仪忙率众将跪倒，听程元振宣读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安逆播乱，祸及神州。赖天下臣民共讨之，终将余贼迫于相州一隅，唾手可擒也！孰料九路节度使、将兵数十万，却败于颓城之下耳！
使天下耻笑，朕之蒙羞也！究其原因，乃兵马副元帅郭子仪轻敌所致。朕可留情，然则法不留情也！特命削去郭子仪一切兵权，保留太傅之衔，致仕归隐。
东都交由新任洛阳令程元振、洛阳长史许叔冀掌管。原降将韩子通，一并致仕归隐。钦此。”
郭子仪和众将谢恩毕，起身准备交割。程元振却道：“郭令公不必着急，咱家今晚给您摆送行酒，吃过了酒席，明日再动身不迟嘛！”郭子仪摆了摆手说道：“老夫十八岁从军，今年五十八岁，在军营里待了四十年，早就归心似箭了。不麻烦程公公，老夫交割完即动身，赶到陕州再歇息。”说完再不理睬他，命中军官单超将兵符印信、将士花名册抱给程元振，自己则到兵营跟将士们作别。
那马嫳、尉迟犨、张棱、张守躬、利宁、马宽等诸将，见元帅和韩子通被罢了官，都气愤填膺，纷纷向程元振交了辞呈，随郭元帅一起归隐。程元振并不挽留他们，去了郭子仪的同党，自己落得清静，高兴还来不及呢！那崔漪自不必说了，早就打点好了行装，备马等待。
军营里，那些中下级军官和士兵们哭成了一片。他们忘不了元帅对他们的恩德，忘不了元帅对他们的教导爱护。冰天雪地里，元帅亲自查看他们的帐篷里生火了没有，被子薄不薄。六伏天，元帅逼着他们洗澡，避暑降温，防止身上长痱子。将士阵亡了，元帅一样的伤心流泪。受伤了，亲自为他们疗伤治病，安排军医给他们治疗。将士们犯了错误，元帅轻易不处罚，总是批评说服，执法队的军棍一年用不了几次，《八戒十斩令》却是人人会背。他们热爱元帅，真心舍不得元帅离开啊！
一个月后，洛阳城里的十万将士，逃离了一大半，剩下了不足三万人。
郭子仪告别了同生死、共患难的将士们，一行三十多人出了洛阳，向西行去。韩子通和张守躬的家都移居在渭州，所以大家一路同行，颇不寂寞。望着渐渐偏西的红日，崔漪感叹道：“唉！咱们这些年过半辈的人呐，常年都是厮杀在战场上，为国家出生入死，倒是满怀豪情，从未感觉到老。身上的担子一下子卸去了，倒像是泄了气，才知道自己老了。年岁不饶人啊！该归隐山林了。”
“在下原是雁门关大将薛通手下的一名校尉，因军功一步步升到青州将军。安禄山叛乱后，在下轻信了刘太守的话，放安禄山进城，把青州拱手让给了叛军。后来知道了真相，后悔不已，但是已经迟了。终日内心苦闷，不知以后的结局会是怎样呢！幸亏遇到了元帅，派人点醒了在下，方才弃恶从善、拔出泥潭。原想随元帅杀敌立功、平息叛乱，以感恩戴德之心报效国家。谁知朝中却是奸臣当道，功臣受气。咱这颗报效国家之心终不能如愿以偿，真真是在下一生憾事啊！”韩子通心情郁闷地发着感叹。
张守躬笑道：“韩大哥想开点吧！如今世道你还看不清楚吗？古人云：‘水满则溢，月满则亏’。这是自然规律，谁又能逃得过去呢？太宗爷是千古一帝，治世清明，朝中没出过一个奸臣，方有了贞观之治。则天圣后虽有意用了几个奸臣，那也是为了夺取帝位，天下百姓却是安居乐业的。太上皇当政时，发愤图强，励精图治，朝中也没有奸臣出现，方有了开元盛世。一个帝王当政时间不能太久，久了便会生出志得意满、赖堕之心。帝王倦于政事，奸臣就会乘虚而入，窃取权力，肆意胡作非为。太上皇做了四十多年的皇上，早就厌倦了，他只想玩乐，不想理政。李林甫、杨国忠便是在这种条件下滋生出来的奸臣，跟着国家也就发生了变乱，到了‘月满则亏’的时候了。自我朝建立到现在，已经一百五十年了，就如当空的日头，一步步朝西移动，终究要日落西山，这是自然规律，谁也不能阻挡。既然朝廷走下坡路，出几个奸臣毫不奇怪。这一点咱们元帅看得非常清楚，也想得明白。元帅，您说是不是啊？”
郭子仪苦笑了一下道：“自古以来朝廷发生内乱，走下坡路，都是因为朝中出了奸臣，尤其是可恶的阉宦。他们扰乱朝纲，蒙蔽圣聪，造谣生事，排除异己。导致国家分裂、百姓离乱，这样的例子太多。老夫看得明白又能怎么样呢？只是尽力做到维系朝纲，平息矛盾，不和那些龌龊小人发生正面冲突罢了。做到克制自己，感化别人，使朝廷安定团结，略尽臣子的本分而已。如今老夫已经结束了做臣子的责任，一切顺其自然吧！”众人皆嗟叹不已。
两日后，他们到了渭州张守躬的府上。大家便在张府和韩府中盘桓了几日，让张守躬和韩子通尽了地主之谊，方起身离去。
郭子仪回到长安，先进宫去给皇上谢了恩，然后回到华州老家，闭门谢客，享受天伦之乐。其他各将士散落到长安各处，自谋生计。
这正是：战事未停大将还，飞鸟未尽良弓埋。
本来一战收全功，竟使老臣泪难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