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广对汇报人说:“她母亲是个小学带课教师,生活也很困难,多给点抚恤。再派人和她好好谈一谈,多给些安慰,告诉她不要动不动就去上访,破坏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一桩命案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朱广心里还在嘀咕,好像是自然自语,又好像是愤愤不平的说:“这个老不死的,太厉害了,我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在东北差一点栽在她手里,到了中原,她又跟过来了。哼,这一次就不怕你了,在这里我是一张白纸,岂惧你何?”
他拼命想排除一些不愉快的干扰,但总是排除不了。心神不安,在他的脑海里总有由丽艳的影子。他虽然花费巨资,买通人事官员,给他挪动了地方,官位未降反升。他总怕自己一走,那些不够“哥们儿”的人,拆他的后台,被“女包公”抓住狐狸尾巴。他就只能更加装出一派清正廉洁,反腐倡廉急先锋的面孔。对那些与自己观点不一致,有一些小毛病的官员统统加上不廉洁,腐败的罪名,进行排斥打击。企图用今天的“政绩”,掩盖昨天的罪行。他自己都感到这是痴心妄想,但除此之外,他还能做什么呢?
高洁,鞠远建和白琼玉一行,直奔滦河市,平西县,孟庙乡,上河村而来。在当地一位老乡的指引下,他们知道了,经过一所破旧的小学校,在小学校的背后,有一间破草房,找到了甄自珍的家。甄家大门洞开,里面却没有人,进入甄自珍的家一看,把他们三人都惊呆了。三间小草房,里面黑咕隆咚的,一床破棉絮堆在一堆麦草上,一口破铁锅,用三块石头支起来,一些破旧的碗、盆和筷子等物就是她的餐饮用具。她回来时,他们才看清,她本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但看上去比她实际年龄要老的多,好像有六十岁上下了。她看来了贵客,还开着小汽车,一下怔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反映过来,这些人是来找她的,她忙给客人们找座位。
高洁先开了腔说:“甄老师,你不要忙活了,我们不都坐下了吗?甄老师勉强笑了一下说:实在对不起,我这里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你们是……”
白琼玉忙插话说:“我们是古城来的,是梁……”
她正想继续往下说,高洁见白琼玉刚说出“古城来的”,又说“是梁……”的时候,甄老师脸色突变,可能是勾起了她的伤心事。所以,把白琼玉的话头拦住说:“我们是由丽艳的朋友,是她让我们来看看您!”
甄老师一听是由丽艳让他们来看自己,心里一阵激动,但没有表现出来。心里在说:老同学啊老同学,你终于知道我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她泪如雨下,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过了好一阵子,她才从极度悲痛中恢复过来。但是,她还是不肯说什么。
鞠远建指着高洁说:“这位是高洁,古城医学院的原党委书记,是梁海云的老领导和朋友。”
甄老师还是沉吟不语。高洁看出来了,她还是有顾虑。是啊,她怎么能相信我们呢!多亏高洁想的周到,她从家走的时候就想过这个问题。于是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照片,交给甄老师说:“甄老师,你怀疑我们是应该的,也是正常的,我早知道您是一个高智商的知识分子,为了让您相信我们,我带来了这个,清您看看吧!”
甄老师接过照片,反复观看了多时,突然她眼睛一亮说:“是她,是她,就是她!这个是吴铭,是吴铭!”
她激动的站了起来,与高洁热烈握手。重新落座以后,她的话匣子打开了。她一边用手背擦着泪,一边说:“高书记,不是我不肯相信你们,我一生坎坷,被骗的次数多了,所以多疑,望您见谅啊!”
高洁说:“这一回您相信我不是骗子了?”
甄老师说:“高书记,您有这样高的心计,决不是平凡人,能和我老同学在一起合影的人更不是一般人,况且,还有吴铭作证呢!我相信了,相信了。”
高洁说:“好,既然我们互相信任,我也就不藏着盖着了,开门见山。我这次来目的之一是为海云的事,同时完成由大姐的嘱托,来看看您;其二嘛,也是为了我自己。”
甄老师说:“什么,为了您自己?”
高洁说:“您见那张照片上不是还有一个人吗?他不是别人,就是我的夫君王文杰。”
甄老师又举起还拿在手里的照片,对着光线看了看,与高洁并肩站在由丽艳和吴铭身后,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
甄老师忙问:“您的夫君,他怎么了?也被捕了?”
高洁摇了摇头说:“没有,可他流亡国外,有国不能投,有家不能回。他也涉及到海云这个案子里,被污陷为泄露国家机密。您如果相信我,能把海云被害的事弄明白,我夫君的事也就能真相大白了。”
甄老师听过高洁的叙述以后,再不怀疑,痛快的说:“高书记,这么说,我们是同病相怜,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好,我说,我全说。”她把手里的照片交给高洁,然后,到麦草堆里,翻腾了好一阵子,找到了一个珍藏得十分机密的小包包,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日记本,交给高洁说:“这是海云的唯一遗物,是她出事前两天,从古城寄回来的,我才收到。我看了一下,并未发现什么秘密,希望高书记拿回去研究研究,是否可以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高洁接住她递过来的日记本,当时没有看,随手装进提包里说:“甄老师,只要您信任,我就愧领了,一定给您好好的保存,好好研究一下,一有结论,一定告诉您!”
接着,甄老师娓娓倾诉了自己的遭遇和不幸。
她说:“我五十年代末毕业于京城师范大学,分配到海港市某大学任教。生活困难时期,学生们吃不饱,对当时政策不满,起来抗争,被定性为反革命骚乱。我当时是一个班级的辅导员。对学校的极端做法表示不满,帮助学生向校方理论。我竟被打成骚乱的带头人,结合我反右斗争时的表现,被定性为漏网右派。开除团籍,开除工职,送海港市附近的一个盐场监督劳动。丈夫梁无铭为了与右派分子划清界限,与我离了婚。”
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擦了一把泪。
白琼玉不解的问:“那您就同意与他离婚?这样的男人一定不是好东西!”
她解释说:“不,他是好男人,起码当时他是个好男人。我们离婚前抱头痛哭,难舍难分的生离死别了。”
白琼玉又问:“既然感情那么好,为什么还要离呢?”
甄老师看了一下高洁说:“现在的年青人,怎么能理解那个时代的人啊!”
高洁对白琼玉说:“琼玉啊,你让甄老师把话说完,再提问题吧!”
甄老师接着说:“白小姐,我可以告诉你,当时他是解放军中级军官,到高等军事院校学习的命令就摆在面前。如果他与我离了婚,将要走进将军的行列;另一个选择就是做右派的老公,背一辈子黑锅,甚至下十八层地狱。在前程和爱不能两全的情况下,他选择了前者。”
白琼玉抢着插嘴说:“这样的男人太绝情了,陈世美,当代陈世美!”
甄老师反驳她说:“不,不能怨他,当时我支持他这样做。”
不但,白琼玉,就连比她大十几岁的鞠远建也如堕五里雾中,不了解五六十年代人的心态。
他问:“甄老师,我十分不理解,您既然还爱着他,为什么忍心,愿意让他离开您呢?”
高洁说:“甄老师请您原谅我女儿和女婿,对那个时代的无知。远建,琼玉,这些事情让我以后再跟你们解释,你们先让甄老师先说下去吧,我们的时间实在太紧了。”
鞠,白二人点头,但还是不理解。
甄老师接着说:“我在那个盐场劳动半年,就生下了女儿海云,盐场领导照顾我,就在盐场小学当了代课教师。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红卫兵小将,将我批斗数月,然后,绑送原籍当农民,交给贫下中农监督改造。”
她手指屋前的小河说:“这条小河就是岳飞抗金,与金兀术大战郾城,胜利后,麾下名将杨再兴追赶金兀术,误丧小商河的那条小河。这地方历朝历代,人民十分贫苦。丰年,人民过着半饥半饱的生活,每遇灾年,人们流离失所,卖儿鬻女,甚至,异子而食啊!”
说到这里,她缓了一口气,用手背擦了一把泪,接着说:“高书记,不瞒您说,我刚到这里的时候比这更惨,这房子还是我当了代课教师后,学生家长集资为我盖起来的。那时候,我住在村西头的一个小窝棚里,冬不遮风,夏不挡雨,每到严寒季节孩子的手脚都冻的又红又肿;每到雨季,外面大下,屋里小下,外面不下,屋里还滴答……好不容易把孩子拉扯大,她考入古城医学院中专班学习护士,我想这一回我的苦日子可算熬到了头,毕业后她被留校当了办事员。后来又当什么机要员,现在竟……”
她说到这里,抽泣开了,竟说不下去了。
高洁说:“甄老师,您的遭遇,我们十分同情,怎奈时间急迫,我想请您先谈一谈海云出事以后的情形,好吗?”
她擦了一把泪说:“高书记,对不起,我太罗嗦了,一提起这些事来就像祥林嫂一样,总是滔滔不绝的叙述自己一生的不幸遭遇。好,我就把海云出事后的经过简单的说一说。那是一星期天的晚上,一个吉普车在我的房门前,戛然而止,他们一进门就说:你是甄自珍吗?我点头称是,他们就说,跟我们走,有话路上再说。我糊糊涂涂就跟他们上了车,到了车上他们才告诉我,海云出事了,到了古城殡葬馆,我从车上的警察嘴里才知道,海云畏罪自杀了。见到她的尸体,我想扑上去大哭一场,他们不让,只在约五米远的地方看到了她身上的衣服裤子,她头上蒙着白布。警方让我在事先拟订好的同意火化单子上签字,我坚定的拒绝了,我要上诉,不相信海云会自杀。他们不让上诉,把我圈禁在一间只有十几平米的小房子里,不容我走出半步。气急了就和他们大吵大闹。他们怕在古城对他们有什么影响,就把我强行押送回到这里。并让村干部看管我,不让我离开这里。可是他们失算了。这里的乡亲们差不多都是我学生的家长,他们不但不监督我,反而,资助我到古城市去上访,上访了多次没有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