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匆匆地迈进了2004年的秋天,春去秋来,H大学还是有着以往的旖旎风光:绿树成荫,海风习习。H大学的学子们已经习惯了这单调的南国景色,他们走路的时候下意识地走在椰子树下的阴影里,以躲这永远热烈的阳光。在他们看到这满眼茂盛的生命颜色的时候,也许他们根本不会想到那遥远的北国的那些可怜的树叶儿正被清冷的雨打得摇摇欲坠,那里的人正盼着一次日出。再过一天,就是2004年国庆节,这个时候,那些在爱情里奔走的学子们依然要为这七天的彻底自由选出最好的欢迎仪式。考研的依然忙着看他们的书。玩的,当然还只是爽快地玩了。学子们因为上帝的不同安排,让他们虽有着完全相同的身份,却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
我回宿舍的时候,陈龙还是一如既往地闷坐在宿舍里。自从学院把贫困助学金发了下去之后,他就成了这个样子。这两年下来,学院里谁穷谁富大家都心知肚明,陈龙是学院学生公认的穷光蛋。今年学院通知贫困生申请助学金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势在必得,那申请书写得悲悲切切,谁看了都会泪流满。
谁知最后学院一纸书下来,有液晶电脑的陶建凌还拿了最多的那份,而陈龙连奖学金的屁也没闻到。接受了这个无情的事实之后,他就整天沉闷,一傻好半天。我看他这样,辛酸得很,连安慰的话都不会说了。
谭文山却一脸兴奋地闯了进来,手里捏着一封信说晚上我请你吃肠子。我笑了笑,问,为什么?他扬了扬手中的信,很神秘地说,吃饭再告诉你。
因是月底,长天无月,幸好城市灯火辉煌。我们坐在湖南常德肠子馆,对面还是通体金黄的五星级大酒店。这样的情景让我想到好多好多的东西。可惜一切都已物是人非了。酒至半酣,谭文山摆出一副谦卑的态度,小心翼翼地来了一句,她让我去,她说她还是爱我的。
我喝得有些晕,不明白谭文山说些什么,于是一脸的疑问。
谭文山只好说个明白:我以前的女朋友,跟你说过的,在上海读书的那个,她说她现在明白了我是她的最爱,让我去上海找她。
我一听说这事,马上忘记了今天是他请客,脸上立即摆出强烈的不满:人真他妈的贱!珍惜她的时候她不要,现在又要回头。肯定是在那被人给甩了才想找你的。不去!
谭文山喃喃地说,说句心里话?其实自分手以来,我内心还是蛮在乎她的?你说我要不要去?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气,把酒杯往桌子上一顿,那杯是塑料的,一震酒就全泼了出来,然后那酒水就弯弯曲曲地流在桌子上。我愤怒地说,你他妈还是不是男人?啊?人家当初那样对你,你现在还去找她?有没有搞错!好马不吃回头草!我操!
谭文山怕丧了英雄气概,也把酒杯往桌子上一顿:好!
不去就不去!我操他妈的!然后手一举,脖子一仰,一杯酒入了肚。
过了好一会,谭文山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喂,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老实回答,不然就不算我兄弟!我又咕咚一声喝下一大口酒:有屁就放!谭文山说:如果小白牙将来的某一天跟别人好过之后,又回头来找你,你要不要?
我拿着的那杯子还没有放下,听他这么一说,心里陡然一阵剧痛,手猛地抖了一下。不过马上我就勉强掩饰住自己的失态,装出笑嘻嘻的样子拿起筷子夹菜。嘴巴里还说,我的事,跟你的完全不一样?他听我说得那么小声,得胜似的笑着。桌子上的酒快喝完了,我喊服务员:美女快过来,再给我拿几瓶酒。谭文山说,靠,以前喝酒老是说有病有病,今天怎么跟喝水一样?我笑着说,让你请次客也这么罗嗦——今天不醉无归!
第二天一大早,谭文山仍然只背了个包前往上海,临走时叫醒了我。陶建凌已经出去忙了,陈龙和李小雨还在酣睡。我昨夜真喝醉了,头也疼,胸口直发闷,手脚也麻痹了,起不了劲。
谭文山叫醒我的时候我“嗯”了一句,表示自己已经醒了。虽然身子动弹不了,脑子却比较清醒。谭文山笑了笑说,外面下雨了,有点大。我说,下雨你还是要去?上海可能现在是秋雨连绵呢!谭文山把背上的包扶了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哪里的天空不下雨?我说,我送你。他笑了,你这样起都起不来,还送个屁!我走了,回来一定给你带好吃的!转过门角,就在我的眼里消失了。
我闭着眼睛又睡了,中途又模模糊糊地醒了一次,好像是陈龙把我给叫醒的,可我没起来又接着睡着了。等我再睁开眼时,我看见了金黄的阳光从西边射到了窗户玻璃上。已经是黄昏了?我睡了这么久?我赶紧起来刷了牙,洗了把脸,照照镜子,发现自己眼睛都睡肿了。还没等我看仔细,肚子里突然咕噜一声,看来是饥火烧肠了,我急忙下去吃了个饱。回到宿舍,我洗了个头,换上了一身自以为很合身的衣服,然后精神焕发地信步往学校外面走去。
夜幕降临了,路上已经是灯火通明。来往的车打着灯,那光芒就像刷子一样在路人的身上刷来刷去。几个穿着校服的高中生手拿着冰淇淋,一路说笑地从我面前经过。一对对的情侣搂着抱着,站在路边的小吃摊前等着他们的烤玉米和鸡蛋饼。还有三三两两的女生们从别的地方往学校里赶,手里提着大包小包,一脸的笑容非常灿烂。我穿过这些与我无关的人群,横穿过三西路,沿着人民大道往前,然后上了人民天桥,穿过夜市公园前那些围成团的做着发财梦的彩票迷们,最后,我来到了我和小白牙经常来的旧书摊——我已经很久没到这里来了。
偌大的一个旧书摊,还是靠着那一盏路灯照明,我还是不得不眯起我的眼睛,双膝跪在那些书上,一本本地仔细看。小白牙以前老说我这姿势像要饭的。可是现在没有人这样说我了。
寻了一会,我看到了封面与上次完全不一样的《枕上春》,问摊主,他伸出了五根指头。我起身要走,他缩回了一根,我点了点头。一块?两块?三块?四块,我把钱给了他,书我便夹在胳肢窝里。又找了一会,想来没什么我想要的,抽身想走。我站了起来,走了几步又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那里,一阵风吹了过来,把好多书的封面都吹开了,那纸张就哗啦啦作响。那声响勾起我的满腹悲凉,伫立良久。忽然,一种我非常熟悉的气息从我身后袭来。我内心一阵慌乱,猛地转身。
四面的喧嚣停止了,我也听不到自己的呼吸。灯下,如梦幻一般,她歪着头冲着我笑。那口白牙雪白晶莹,整齐,有如锉子锉过一般。
她的笑是真诚的,是大悲而后生的笑,是一种宽容的笑,是一种视往事如烟云的笑。我看着她的可爱的笑脸,一种隔世之感涌上心头,我感觉到这笑在划着分明的界线。我以笑回报她。我有好多好多话要跟她说。可是现在只有怔怔地看着她,开不了口。
她说,你也来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