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尔斯·亨顿在卷入伦敦桥上那一场骚乱之前,他那副样子已经是够好看的——他从那里面摆脱出来之后,就更加好看了。他卷入纠纷的时候,身上的钱本来就很少,出来的时候就分文没有了。扒手把他最后剩下的几个钱通通掏光了。
但是不要紧,只要他能找到他那个孩子就行了。他是个军人,所以他并没有乱七八糟地找,而是首先动脑筋,把寻找的计划安排妥当。
这孩子必然会怎么办呢?他必然要到什么地方去呢?
嗯——迈尔斯推想着——他当然会回到他的老窝去,因为那是神经不健全的人的本能,这种人到了无家可归和没人理睬的时候,一定是回老窝,也跟神经健全的人一样。可是他的老窝在什么地方呢?从他那一身破衣服,从那个好像是认识他并且还自称是他父亲的那个下流的坏蛋,都可以看出他的家是在伦敦的某一个最穷、最糟的地区。去找他是不是困难,或是要很久呢?不,大概是很容易的,用不着多久就能找到。他不用去找那孩子,只要找成堆的人就行;他迟早一定会找到他那个小朋友。围在一大堆人或是一小堆人当中,这孩子还是会像往常那样,自称是国王,那些肮脏的家伙一定会作弄他,惹他生气,借此拿他开心。然后迈尔斯·亨顿就要把这些人打伤几个,再把这个受他保护的孩子抱走,对他说些亲密的话来安慰他,使他高兴,他们俩从此以后就再也不分离了。
于是迈尔斯就动身去寻找。他在那些偏僻的巷子和肮脏的街道上钻进钻出,寻找成群成堆的人,找了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结果他找到无数处成堆的人,可是始终没有那孩子的踪影。这使他大为惊奇,但是并没有使他丧气。在他看来,他的寻找计划并没有什么不对,唯一估计错误的地方就是寻找的时间大概是要拖长了,而他原来是指望着只需要短时间就行的。
后来终于到了天亮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好几英里路,检查过许多处成群的人,但是唯一的结果就是把他累得筋疲力尽,而且又饿又困。他很想吃点早饭,可是没有办法。讨饭吃他又不情愿;至于当掉他那把剑,他又会联想到那是丧失体面的事情;他的衣服倒是可以少穿一点——不错,可是那种衣服如果也能卖得出去的话,那就连出卖病疼也容易找到主顾了。
直到中午,他还在到处游荡——这时候是混在那些跟在国王出巡的行列后面的乌七八糟的人当中,因为他推断这个堂皇的场面对他那个小疯子的吸引力一定很大。他跟着这个游行行列,穿过伦敦许多迂回的街巷,一直跟到威斯敏斯特宫和大教堂。他混在那些聚集在游行行列附近的群众当中到处游荡了很久,走得很累,心里懊丧而烦乱,后来他终于想着心思离开了人群,打算想个办法,改正他的寻找计划。过了一会儿,他从沉思中清醒过来,才发现城市已经被他甩在后面很远,天色也渐近黄昏了。他离河很近,并且是在乡间,那是讲究的乡村别墅的地区——这种地方对他所穿的那种衣服是不大欢迎的。
天气一点也不冷,他就在一道篱笆背风的一面躺在地下来休息休息,想想事情。困倦很快就控制了他的神经,远处微弱的轰隆炮声随风飘到他耳朵里来了,他就自言自语地说:“新王加冕了。”随即他就入了梦乡。在这以前,他已经有三十多个钟头没有睡眠、没有休息了。一直到第二天上午快过了一半的时候,他才醒过来。
他又瘸又僵地爬起来,饿得半死,勉强到河里去洗了洗脸,喝了一升来水,顶住饥饿,又很吃力地往威斯敏斯特宫走,一面嘟哝着埋怨自己耽搁了这么大的工夫。饥饿逼着他想出了一个新办法:他要设法找汉弗莱·马洛老爵士谈谈,向他借几个马克,再……可是目前只要打这么个主意就行了;且等这第一步实现了之后,就会有充分的时间来扩大这个计划。
快到十一点钟的时候,他走近了皇宫。虽然他身边有许多衣冠华丽的人往同一方向走,他却并不见得不引人注意——他那一身服装帮了他的忙。他仔细打量这些人的面孔,希望找到一个好心的人,愿意替他把名字传达给那位老副官——至于他自己进宫去,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随后我们的代鞭童从对面走过他身边,然后又转过身来,仔细打量他那样子,一面想道:“这要不是皇上急于要找到的那个流浪汉,我就是个傻瓜——虽然我从前也许是有些傻。他恰好和皇上说的那个人一模一样,丝毫不差——如果上帝造出两个这样的角色,那就未免是一种重复的浪费,使奇迹太不值价了。我很想能找出一个借口,跟他说说话才好哩。”
迈尔斯·亨顿替他省了麻烦,因为他正在这时候回转身来——一个人要是被人从后面拼命盯住,对他施催眠术的时候,他就总是要回转身来;他一看这孩子眼睛里充满了浓厚的兴趣,就向他走上前去,说:
“你刚从宫里出来,你是在宫里当差的吗?”
“是的,老爷。”
“你认识汉弗莱·马洛爵士吗?”
那孩子吃了一惊,他心里想:“天哪!就是我那去世了的老父亲呀!”然后他大声回答说:“很熟哩,老爷。”
“那很好——他在里面吗?”
“在里面。”那孩子说,然后他又接着在心里想:“在坟墓里面哩。”
“我请你帮个忙,把我的名字给他传进去,说我希望跟他当面说句话,行不行?”
“我很情愿马上替你办这件事情,先生。”
“那么请你告诉他,理查爵士的儿子迈尔斯·亨顿在外面等着,我非常感谢你,小朋友。”
那孩子显得有点失望——“国王不是这样称呼他的,”他心里想,“可是这不要紧,这大概是他的双胞弟兄,我相信他一定能给皇上说出另外那个什么爵士的消息来。”于是他对迈尔斯说:“你上那里面去等一会儿,先生,等我去给你带个话来。”
亨顿走进那孩子所指的地方——那是宫墙上一个凹进去的小屋子,里面有一条石头长凳——是天气不好的时候警卫避风雨的地方。他刚刚坐下,就有一个军官领着几个戟兵走过。那军官看见了他,就叫他的士兵站住,命令亨顿出来。他遵命出来了,那军官认为他是个可疑的家伙,偷偷地跑到皇宫附近来干坏事,马上就把他逮捕起来。情形显得很不妙,可怜的迈尔斯正想解释一下,但是那军官很粗暴地不许他说话,随即叫他的士兵解除了他的武装,搜查他身上。
“但愿老天显灵,让他们搜出一点什么东西来,”可怜的迈尔斯想道,“我自己搜遍了全身,什么也没有找到,我倒是比他们更希望找出点东西来哩。”
什么也没有找到,只有一封信。军官把它撕开,亨顿认出了他那失踪的小朋友在那遭殃的一天在亨顿第写的那些鬼画符的字,就笑了一笑。但是那军官念了用英文写的一段,脸色就发黑,同时迈尔斯听着他念,却吓得脸色惨白。
“又来了一个要求王位的!”军官喊道,“现在这种人简直像兔子似的繁殖得快哩。弟兄们,抓住这个坏蛋吧,你们千万要把他抓得紧紧的,好让我把这封宝贵的信送到宫里去,交给国王。”
他把犯人让戟兵们抓着,自己赶紧走开了。
“现在我的厄运终归走到头了,”亨顿嘟哝着说,“因为我为了那封信,准会吊在绳子上打秋千。我那可怜的孩子会遭到什么结局啊!——哎,只有仁慈的上帝才知道。”
过了不久,他就看见那个军官又匆匆忙忙地回来了,于是他就鼓起勇气来,准备以大丈夫的气概承当他的灾难。那军官命令士兵们放开犯人,把他的剑还他,然后很恭敬地行了个鞠躬,说:
“大人,请您跟我去吧。”
亨顿跟着他走,心里想:“我是去接受死刑和天罚的,所以必须少犯点罪才行,否则这个混蛋故意对我这么恭敬,跟我开玩笑,我非掐死他不可。”
他们两个穿过一个人多的庭院,走到皇宫的大门口,那军官又对亨顿行了个鞠躬,把他交给一个服装华丽的大官手里,这个大官非常恭敬地接待了他,引着他穿过一个大厅往前走。大厅两旁站着一排一排穿得很漂亮的侍役(这些人在他们两个走过的时候,都恭恭敬敬地行礼,但是等我们这个稻草人似的贵人刚一转背,他们就开始闷声闷气地笑得要命),后来又引着他上了一道很宽的楼梯,在一群一群的体面人物当中走过,最后把他领到一个顶大的房间里,从那些聚集在一起的英国贵族当中替他辟开一条路,然后又鞠了一躬,提醒他脱掉帽子,让他一人站在屋子当中;于是他就成了大家注目的对象,并且还有许多人愤愤不平地对他皱着眉头,许多人很开心、很鄙视地对他微笑。
迈尔斯·亨顿狼狈极了。五步以外坐着那年轻的国王,在一把堂皇的华盖之下,他向旁边低着头、跟一个极乐鸟似的人物说话——那大概是个公爵;亨顿心里想着,正当壮年有为的时候被判死刑,即令不添上这种当众的羞辱,已经就够不幸的了。他希望国王赶快给他定罪——他身边有些服装俗艳的人简直使他恶心起来了。正在这时候,国王微微抬起头来,亨顿就把他的面孔看得清清楚楚。这一下几乎使他惊讶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了!他站在那儿注视着这个年轻的漂亮面孔,自己好像变成了石头人似的,随即他就突然喊道:
“瞧,大梦和幻想里的国王居然登了宝座!”
他嘟哝着说了些不连贯的话,还是瞪着眼睛,非常惊奇;然后他向四周张望,仔细打量那一群华丽的人物和那豪华的大厅,一面低声自言自语地说:“可是这些都是真的——的确是真的——当然不是个梦呀。”
他又向国王注视了一下,心里想:“这究竟是不是个梦呢?……他究竟是不是真正的英国国王,而不是我所认为的疯人院里的无亲无友的穷孩子呢?——谁能给我解开这个谜?”
他忽然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主意。他迈着大步走到墙边,拿起一把椅子搬回来,放在地板上,在那上面坐下了!一阵愤怒的声音爆发了,有一只粗暴的手按在他身上,同时有一个声音喊道:
“站起来,你这个不懂礼的野人!你怎么竟敢在国王面前坐下?”
这阵纷扰引起了国王陛下的注意,他伸出手去,大声喊道:
“不许动他,他有这种权利!”
众人大吃一惊,退回去了。国王继续说:
“我告诉你们,小姐和夫人们,大臣和侍从们,这是我的亲信和最亲近的仆人迈尔斯·亨顿,他伸出他那把好剑,救了他的王子,免得他受到伤害,也许还救了他的命——因此国王宣布,封他为爵士。你们还要知道,他立了个更大的功劳,那就是他使国王免了挨鞭子打,免了受羞辱,由他自己代替受了刑罚,因此我封他为英国的贵族,肯特伯爵,还要封给他与这个爵位相称的钱财和土地。还有一点——他刚才行使的这种特权也是国王钦准归他享有的,我已经颁布过命令,特许他一家子子孙孙,凡为首的都有权在大英国王面前坐下,世世代代,王位一日存在,这种特权永不取消。不许干涉他。”
有两个人因为耽误了时间,今天早晨才从乡下赶到,来到这间屋子里还只有五分钟;他们站着听了这些话,望着国王,又望着那个衣衫褴褛的人,再望着国王,有些惊惶失措的样子。这两个人就是休吾爵士和爱迪思小姐,但是新封的伯爵并没有看见他们。他还在心神恍惚地瞪着眼睛望着国王,嘟哝着自言自语地说:
“啊,我的天哪!这就是我那个小叫花子!这就是我那个小疯子!我还打算让他看看我那所七十间屋子和二十七个仆人的府邸里多么豪华哪!这就是那个一辈子只穿过破衣服,只挨过脚踢,只吃过残汤剩菜,什么舒服日子也没见过的穷孩子呀!这就是我收养过来,要把他弄成个体面人的流浪儿!我真希望上帝给我一只口袋,我好把脑袋套起来!”
然后他忽然想起了礼貌,于是他就跪下来,伸出手去让国王捧着,对他宣誓效忠,并为他受封的土地和爵位谢恩。然后他就站起来,毕恭毕敬地站在旁边,还是个大家注目的对象——而且使人非常羡慕。
这时候国王发现了休吾爵士,于是他眼睛里闪出激动的光,用暴怒的声音说:
“剥掉这个强盗的伪装,取消他强占的产业吧,把他关起来,且等我来找他算账。”
原来的休吾爵士被押走了。
现在这个房间的另一头有一阵骚动,在场的人向两边后退,汤姆·康第穿着一身特别而又讲究的衣服,由一个前导官引着,在这两道人墙当中走过来。他在国王面前跪下,国王说:
“我已经听说了过去这几个礼拜的经过情形,对你很满意。你以正确的帝王的慈爱和仁义之心治理了国家。你又找到了你的母亲和姐姐吗?好,我们一定要照顾她们——至于你的父亲,如果你同意,法律也允许的话,就要给他处绞刑。现在你们所有听见我的话的人都要知道,从今天起,住在基督教养院里享受国王的恩惠的人,除了要使他们吃饱穿暖以外,还要让他们的心灵得到营养;我要这个孩子到那里去住着,终身担任该院管理人员的头目。因为他当过国王,大家对他应该比对一般人更恭敬,所以你们要注意他这套特别的服装,因为他就靠这样的服装表示他与别人的区别,谁也不许模仿;以后无论他到什么地方,他这种服装都可以提醒大家,使大家知道他曾经当过国王,谁也不许对他免掉应有的尊敬,必须对他敬礼。他有国王保护,他有皇上支持,现在宣布他为‘国王的受惠人’,从此大家就用这个头衔称呼他。”
得意而快乐的汤姆·康第站起来,吻了吻国王的手,随即就被前导官引着出去了。他一点也没有耽搁时间,赶紧就跑去找他的母亲,把一切情形告诉她和南恩、白特,让她们听到这个好消息,可以助他的兴,大家共同欢乐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