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从聚焦于服饰的目光转向服饰本身来探讨穿着者的个性时,其对性格的展露似乎就变得更为直接。在上一节我们提到,史湘云在冬天的雪装,有着一种少数民族男性的雄奇风格,而这种风格,是同她为人的心直口快、敢作敢当分不开的。但这样的个性,也不是非得要等到她去芦雪庵吃鹿肉烧烤才能呈现,或者吃完以后能那么毫不隐讳地宣布:“是真名士自风流,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喝,回来却是锦心绣口。”这当然也能够强调这样的个性,但其实,当以她那样一种打扮来到众姐妹面前,尤其是当她主动让大家瞧她里头的打扮,主动把自己的大褂脱下让大家瞧个够时,这样一种直露的个性,就已经完全展现了。这里,她向众人打开的已经不只是大褂,还是她的开阔的胸襟,借着那雪景的烘托,把人带向一个超迈辽阔的北国世界。相形之下,关于邢岫烟,作者只写了一句她穿着的家常旧衣。
后文虽写了平儿为她寻找大氅的细节,然而,这只是写平儿做人的善良和细心,关于邢岫烟自己的感受,却并没有加以描写。也许我们可以猜测其可能的尴尬或者难堪或者悲哀或者愤懑,但是,也许都不是,也许都只是我们的猜测,因为在第六十三回,在为宝玉过生日而群芳开夜宴时,邢岫烟对妙玉留下的拜帖所作的一番解释中,我们理解了邢岫烟与妙玉那种非同一般的十年之交,以及在思想情绪上与妙玉的相契合处。虽说妙玉应该是她的蒙师,但她似乎反比妙玉更能悟到佛禅的精神,所以能笑评妙玉的古怪脾气:“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也难怪宝玉会说岫烟是“超然如野鹤烟云”。当我们对邢岫烟有了这等认识后,回过头来再看夹在众姐妹的猩猩毡的大氅中,唯独邢岫烟穿一件家常旧衣服,别人看着替她难堪,她本人也许毫不在意,与史湘云,似乎同为潇洒的不同表现方式罢了。
而且,这里最简省的一句描写,恰可称得上“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评价。尽管我们欣赏她的那种潇洒,并不就等于说,平儿送她衣服的义举是毫无价值的。
在《红楼梦》中,为他人缝制或者赠送服饰,成为了传递感情的一种方式。虽然平儿赠邢岫烟衣服,只是说明她的善良,看不过去,有不忍之心,并不表明她与岫烟感情特别深厚,不过,在许多情况下,类似的馈赠,确实是一种特殊情谊的表达。如林黛玉并不善于女红,但她还是辛辛苦苦为宝玉制作了香囊,而宝玉也十分珍惜,并作为外衣的配饰,藏在衣服内层。林黛玉也十分感激宝玉给她一方旧手帕,不过,此前,当贾宝玉把北静王赠给他的一串念珠转赠于黛玉时,黛玉却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这东西!”(第十六回)遂掷而不取,以表明她对宝玉的情有独钟。第二十八回,蒋玉菡与宝玉互赠系腰的汗巾,既互表了感情,也为结成袭人与蒋玉菡的连理埋下了伏笔。香菱与人打闹时,把宝琴送她的一条新石榴裙弄脏了,沾上绿草地上的污水,难以洗尽。正担心薛姨妈责怪,宝玉看见了,就把袭人的一条同样款式的新石榴裙转赠她,以抚慰她的不安(第六十二回)。而第五十二回的“勇晴雯病补雀金裘”,更是见出晴雯对贾宝玉的一份深沉的感情。书中叙述春节前一日,贾母给了宝玉一件孔雀毛大氅,谁知刚上身,就被灰火烧出个窟窿,幸亏贾母没发现,但是第二天正日子必定要穿,肯定没法瞒过贾母,把宝玉急得六神无主。当晚送出去叫人织补,结果织补匠都看不出是什么衣料,都不敢揽这活。其时晴雯正重病在身,躺在床上听大家忙乎着、议论着。
晴雯听了半日,忍不住翻身说道:“拿来我瞧瞧罢。没个福气穿就罢了。这会子又着急。41宝玉笑道:“这话倒说的是。41说着,便递与晴雯,又移过灯来,细看了一会。晴雯道:“这是孔雀金线织的8如今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就像界线似的界密了,只怕还可没得过去。“麝月笑道:“孔雀线现成的,但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会界线?“晴雯道:“说不得我挣命罢了。“宝玉道:“这如何使得!才好了些,如何做得活。44晴雯道:“不用你蝎蝎螫螫的我自知道。41一面说,一面坐起来,技了一技头发,披了衣裳,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进,实实撑不住。若不做,又怕宝玉着急,少不得恨命咬牙捱着……
晴雯先将里子拆开用茶杯口大的一个卄弓钉牢在背面,再将破口四达用金刀到的散私私的,然后用针纟刃了两条,分出经练,亦如界线之法,先界出地子后,依本衣之纹来回织朴。朴两针又看看织朴两针,又端详端详。无奈头晕眼黑,气喘神虚,朴不上三五针,伏在枕上歇一会。宝玉在旁,一时又问:“吃些滚水不吃?41一时又命:“歇一歇。“一时又拿一件灰鼠斗篷替他披在背上,一时又命拿个拐枕与他靠着。急的晴雯央道:“小祖宗!你只管睡罢。再熬上半夜,明儿把眼时拒搂了,怎么处!“宝玉见他着急,只得胡乱睡下,仍睡不着。一时只听自鸣钟已筑了四下,刚刚朴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拔毛来。麝月道:“这就很好,若不留必,再看不出的。“宝玉要了瞧瞧,说道:真真一样了。“晴雯已漱了几阵好容易朴完了说了一声:“朴虽朴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嗓。约“了一声,便身不由主倒下。
我们知道,作为三代继任江宁织造的曹家中人,虽不用自己亲手来操持织造工艺,但是对这一行当的知识也会有相当了解。所以,在借作品来展示丰富的服饰同时,把手工的织造技术在读者面前稍露两招,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小说的有机性,使得作者从没有把所要涉及的某些门类的知识和技艺作独立的介绍,他总是把这些知识和技艺跟小说的具体情节和人物的性格结合起来,使得这种介绍摆脱了纯技艺的教条而具有一种生活本身的质感。这里所举的关于晴雯的高超织补技术的描写,就是一例。首先,写晴雯听了半日才忍不住翻身说话,这一细节,就颇符合晴雯的性格以及当下的情况。晴雯本是个急性子,又是个不肯做旁观者的人,不可能耐着性子听别人这样议论半日的,但她实在是重病在身,才不得不耐着性子听下来,又毕竟耐不住,还是要自己参与,所以她插进去说话,不是躺着没动地发议论,而是翻了身准备行动的。虽只说要瞧瞧,但还是有一定自信的。因为毕竟也是从老太太身边过来的大丫鬟,见过世面的。果然她辨认出面料来,而且知道怎么补。但是,她一坐起勺状态,正表明她的久病虚弱。而同时写她的内心勇晴雯病补雀金裘活动,又正见出她为宝玉的那种拼命精神。接下来写她补几针,
歇一歇,文字背后的作者的那种不忍之心跃然纸上。宝玉在晴雯身边的忙乎,也见出了这一点。但我觉得,只有在营造了这样的氛围下,晴雯织补时的工序描写,才获得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情深度,一种似乎只是复杂的物质生产,同时也是最精微的感情投注。外面的织工们不敢揽活,我们当然可以说他们技术不过关,但是如果有了技术,没有强大的精神支柱,也是无法把那样的一个窟窿补上的,作者大概想如是说明。有人以为,一向怜香惜玉的贾宝玉此时为了自己免受贾母指责,居然忍心让晴雯拼着性命来补雀金裘,这是他重物不重人,或者说重视自己而不重视对方,说明他对女性的关爱是有欠缺的,是一种男性中心主义的反映。
这话虽有一定道理,但我们也应该看到,贾宝玉如果为了她身体原因拒绝她去补这件雀毛裘,那么,这看似是爱护她,其实并没有真正理解她,因为晴雯会因此更难受的。因为贾宝玉此举,也是对晴雯爱的投注的拒绝。这里面确实有一种矛盾,我们有时候可以执其一端对其指责或者为其辩护,贾宝玉此后的忙乱,也可能说明了他内心的这种矛盾。但我们在判断这一事件时,还要顾及当事人的感受,顾及晴雯本人的感受,然后再来进一步分析,贾宝玉在这一事件中,究竟是尊重了晴雯对他的爱,还是利用了这种爱。尽管有时候,我们自己也往往难以分清楚这两者的区别,而只能借助于事情的结果,来进行评价。
也许,围绕着服饰反映出的男女不平等,特别是着眼于贾宝玉与周围女性关系言,似乎并没有那么明确,而对于主仆关系,作者的观点常常是鲜明的。第三十七回,宝玉让秋纹给王夫人送花去,王夫人一高兴,就赏了秋纹两件衣服。秋纹得意洋洋,到自己的姐妹处炫耀,说是得了脸面开了彩。却被心气高傲的晴雯道明真相,讥笑了一顿:
晴雯笑道广吸!没见世面的水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41秋纹道:“凭他给谁剩的,到底是太太的恩典。41晴雯道广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给别人剩下的给我,也罢了。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他,剩下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软气。秋纹忙问:“给这屋里谁的?我因为前儿病了几天,家去了,不知是给谁的。好姐姐,你告诉我知道知道。》晴雯道:“我告诉了你难道你这会退还太太去不成?“秋纹笑道:“胡说。我白听了喜欢喜欢。那怕给这屋里的狗剩下的,我只领太太的恩典,也不犯管别的事。41众人听了都笑道:“骂的巧,可不是给了那西洋花点子哈巴儿了。41袭人笑道:“你们这起烂了嘴的得了空就拿我取笑打牙儿。一个个不知怎么死呢。”
这里的衣服馈赠,虽说也有情谊在,但更是主子对奴才身份等级、身份差别的一种确认,正是在这一意义上,让晴雯说出宁可冲撞了太太也不愿受这份软气的掷地有声的话来。相比之下,秋纹说的连给狗剩下的都愿意接受,都愿意感激王夫人这份恩典,就显得太没有骨气了。而当我们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对王夫人所谓的恩典和慈善,也不得不让我们重新认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