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当铺里有个伙计,他家田上出的很好的肥螃蟹,前儿送了几斤来。现在这里的人,从老太太起连上园里的人,有多一半都是爱吃螃蟹的……我和我哥哥说,要几篓极肥极大的肥螃蟹,再往铺子里取上几坛好酒,再备上四五桌果碟,岂不又省事又大家热闹了。”薛宝钗说了这一番话,又补充说让湘云别多心,“想着我小看了你,咱们两个就白好了。”这样的补充,虽说是宝钗想得特别周到处,但一经说出,让湘云觉得反而是宝钗“多心”待她了。所以,宝钗虽然也能考虑周全,也能真心待人,但未免走向了另一极端,想得太多,宽厚中带着心机,才显示出宝钗的特殊性格,也是宝钗难以获得一些读者欣赏的一个原因吧!
饮食固然可以成为传递感情、显示个性的重要媒介,但当一种感情表现为厌恶时,那么,通过把饮食传递方式的阻隔,其厌恶的情绪也在不言中了。
在第七十五回,写到贾府过中秋节,各家晚辈都准备了食物送给贾母以尽孝,鸳鸯向贾母介绍时,说是“这两样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大老爷送来的。这一碗是鸡髓笋,是外头老爷送上来的而且“一面说,一面就只将这碗送至桌上”。大老爷就是想娶鸳鸯为妾的贾赦,因为鸳鸯刚烈,使贾赦娶她为妾的行为没有得逞,贾赦对鸳鸯的怀恨在心自不必说,而鸳鸯也是个睚眦必报、敢爱敢恨的人。所以,当中秋节贾赦惺惺作态送菜来向贾母显示自己的孝心时,鸳鸯就根本不给他这样的机会,既不把菜名介绍给老太太,也不把菜端到老太太面前,更何况当初他想娶鸳鸯为妾时,本来就没有把老太太放在眼里,没有考虑到鸳鸯是老太太须臾不可离开的丫鬟。她通过这一行为把对贾赦的嫌恶的情绪传递给老太太,使老太太在没有品尝贾赦送来的几样菜的情况下,让人把菜退了回去。
正因为世人与饮食有着紧密的依存关系,所以,用大家熟悉的食品来映衬、指涉我们相对来说比较生疏的人物,也是我们日常生活中习惯的做法。而在《红楼梦》中,这样的手法的运用,可说是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大致说来,作为喻体的饮食分为两类,一类是涉及到男女性事的,以食物来比欲望对象的,如第十一回,贾瑞见到王熙凤,产生了非分之想,当王熙凤与平儿论及此事时,平儿就发议论说:
“癞蛤蟆想天鹅肉吃,没人伦的混帐东西,起这个念头,叫他不得好死。”在第六十五回,当贾珍贪图尤三姐的美色而又难以让对方听命时,贾琏就以“是块肥羊肉,只是烫得慌”来形容。还有一类,则是对人品地位等作的比喻。如王熙凤一生病,贾府诸事多要平儿出来协调,袭人等笑说:“他奶奶病了,他又成了香脖脖了,都抢不到手。”但最妙的还是下面几例。
其一用香芋暗喻黛玉,是以贾宝玉向林黛玉讲动物故事的方式娓娓道来,到最后才把谜底揭示出来,充满了悬念与动态的发展,也给被比喻的黛玉下了套子,让其充满了好奇往里钻。
其二,贾宝玉想方设法让玉钏品尝清香的莲叶羹,在这里,虽然作者和他笔下的人物都没有有意识要用食物来形容玉钏,但莲叶羹的自然清香和玉钏的天真烂漫、一片纯洁,适构成一种互相映衬的关系。
其三是冷香丸之于薛宝钗,冷香的品格,近乎苛刻的制作方式,把薛宝钗为人处世上的风格凝练地概括了出来。其四,当贾赦要娶鸳鸯为妾而使老太太动怒时,王熙凤偏以进为退,说是关键在于老太太太会调理人了,把鸳鸯调理得水葱似的,但凡男人都要爱上的,也怪不得贾赦要娶她为妾了。这话表面上是借对老太太的指责来为贾赦辩护,但真正的用意却是要奉承老太太、要哄她开心。
想不到老太太反将王熙凤一军,说让王熙凤领回去给贾琏做妾,王熙凤当即说,贾琏不配,他也“只配我和平儿这一对烧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罢这里,以水葱和烧糊了的卷子对举,来比喻鸳鸯和自己,前者的水灵清新和后者的黏滞熟烂,似乎是对双方形象再恰当不过的形容,我们当然可以说因为鸳鸯还是姑娘而王熙凤已是少妇,所以会让人觉得有食物的生与熟的自然联想。但王熙凤的美丽又是谁能够否定得了的呢?说自己是烧糊了的卷子,这不仅仅是她的一种假谦虚,是故意贬低自己来哄老太太开心,而且是因为当她这么急中生智一路说下来时,这样的灵动,这样的冰雪聪明,岂不是把烧糊了卷子的那种黏滞的感觉完全给翻了个?其取向带来的内在的戏剧冲突感,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顺便一提,烧糊了的卷子这一比喻在《金瓶梅词话》中,曾由春梅拿来自况,但因为没有把它与水葱对举,也没有把它置于一个戏剧冲突的逆转中来加以恰到好处地表达,所以其效果就远不如《红楼梦》第四十六回处理得那样出彩。
(第四节)红楼盛宴
在《红楼梦》中,表现人物的饮食方式既有单列一种食品穿插在故事中加以介绍的,如薛宝钗之于冷香丸,宝玉、玉钏之于莲叶羹,林黛玉之于燕窝,史湘云之于烧烤鹿肉等等,也有集中介绍人物众多的聚餐宴会,在介绍食品的同时,主要显示饮食过程中的特殊气氛。例如,在刘姥姥二进大观园时,所举办的宴会给了红楼里的人物以无穷的乐趣,使整个过程被一片欢乐的气氛所笼罩,使大家都在彻底放松、全无心机的状态下和睦相处(只是在栊翠庵品茶,才出现了较明显的不和谐音)。对这一过程,作者放慢了叙述节奏,几乎加以全程式的描写。除此之外,作者也在不同章回中,描写了各种宴会,通过宴会,把人物聚拢在一起,让他们为着某一个兴奋点而尽显本色。这里,有大规模的、老太太出场的,如湘云做东而开设的螃蟹宴、荣国府元宵开夜宴等;有以宝玉为中心的,如因宝玉生日众女子聚集在怡红院为他祝寿的群芳开夜宴,还有东府的中秋节会芳园开夜宴等。由于《红楼梦》整部书的情节发展是在展示贾府从盛到衰的过程,同样规模的宴会,基调也会有所差异。
这里,我们根据气氛的不同,大致可以分为两大类型,一是欢快的,和畅的;另一种则是悲凉的,叹息的,或者说强颜欢笑的。
前一类型的红楼欢宴,我们首先是在史湘云做东的螃蟹宴上感受到的。前文提及,群体活动的热闹本来在元春省亲时,应该达于鼎盛,但饮食方面的描写并没有得到详细展开。接下来,宝玉等众姐妹入住大观园,也没有太多的群体活动,因为从节庆这一角度看,第十八回的元宵节之后,要到第五十四回才轮到下一年的元宵。这其间,直到秋天之前,都没有大的节庆,倒是宝玉挨打,成了这一阶段较具中心意义的事件。所以,这一年秋天到来时,把大家聚在一起,以史湘云的生日为由头,形成了元妃省亲后的第一次欢宴。
不过,作为大观园里的一次集体活动,纯粹的吃螃蟹的饮食活动未免单调,也显不出诗礼之家的雅趣来。所以,紧接着探春提议成立诗社,有了更高雅的集体活动的可能,第三十八回,史湘云的宴请是与起菊花诗社相结合,从而使得这一次欢宴,显出了节目特别丰富的多样性,在人们日常生活与个性的各个层面得到了充分的开掘。具体说来,这次欢宴,主要分为三个阶段具体展开,第一阶段是集中吃螃蟹。当时在大观园临山坡的水池里,藕香榭的凉亭设下三桌为主子准备的席位,而旁边的长廊上,又排下两桌给大丫鬟的。
寸那里的环境,王熙凤向贾母有一番介绍,说是:那山坡下两棵桂花开得又好,河里水又碧清,坐在河当中亭子里既是敞亮,看着水,眼也清亮。书中又交代,亭子里的三桌,王熙凤、李纨等一桌只是虚设,因为她们要忙于在贾母、薛姨妈等周围张罗,等忙过一阵后,贾母让王熙凤自己落座去品尝,但凤姐并没有退回到自己的席位,而是来到廊下丫鬟们那里,同鸳鸯等开起玩笑,鸳鸯笑语还击,还捎带上平儿,平儿拿着蟹黄想去涂抹鸳鸯的脸,却不料抹到凤姐脸上,一时大家都笑闹开了,又被鸳鸯高声传话到贾母那边,说是凤姐和平儿为争吃螃蟹而打架,弓起了更大范围的笑声,越发把这场笑闹带到了主子那几桌。这样着,贾母等才散去。于是进入第二阶段,史湘云把袭人等其他丫鬟都叫来,继续宴会。不过,这次根据贾宝玉的提议,方式有所改变,搬一张大团圆桌放在中间,酒菜都放着,但并不固定座位,大家散坐着随便吃,如同自助餐。
又在山坡桂花树下铺两条花毯,把小丫鬟老婆子都一并叫来聚餐。史湘云又把菊花社的诗题贴在墙上,在用餐间歇思考,这样,欢宴以一种更自由更悠闲的方式体现出来。每一个人都成为了独立的活动单位,欢快的因子似乎也分解到每一个人的身上:
黛玉因不大吃酒,又不吃镑警,自令人据了一绣缴倚栏坐着,拿着钓芊钓鱼。宝钗手里拿着一枝桂花,玩了一会,俯在窗揽上,抬了桂蕊,扔在水面,引的那游鱼漱上来唉。某。并目亡出一回神,又让一回袭人等,又始呼山坡下的众人只管放量吃。探春和李纹惜春正立在垂柳阴中看鸥鹭。迎春却独自在花阴下拿着个针儿穿茉莉花。
当大家在悠闲自得中,把各自认下的菊花诗题都构思好,一并誊录出来交与李纨进行评点时,欢宴进入到第三阶段,把吟诗评诗作了活动的又一主题。虽然从史湘云这方面来说,因她生日而要做东,因她没有参加第一次诗社而特意在这过程中要再起一个诗社,都是没有问题的。换句话说,史湘云这一人物本身,可以把聚餐和诗社联系起来。不过,这种联系毕竟带有外在性,更不用说诗社取名菊花的偶然性,虽然用薛宝钗的话来说,菊花也对得上秋景。但《红楼梦》的作者似乎想进一步加固螃蟹宴与菊花的联系,将之融合为一种内在的肌理。所以,当大家写出的菊花诗点评结束,再一次要了热螃蟹来吃时,贾宝玉突然说他已吟就了吃螃蟹的诗,还向其他人发出邀请,引出林黛玉和薛宝钗的诗作,让大家赏叹一番,这才把诗社和螃蟹宴最终绾结在了一起。如黛玉所谓的“对兹佳品酬佳节,桂拂清风菊带霜如宝钗所谓的“酒未涤腥还用菊”等等,把吃螃蟹的活动在一个更高雅的层面上复现了出来。而此前,关于吃螃蟹的具体细节,有意作了简单化处理,更多的是把笔墨放在了人与人聚合在一起而共同烘托出的那种和睦的气氛,那种既流连于物质又超越物质的享受的快乐。
如果说,在吃螃蟹和题咏诗歌中,近似于胡闹的群体欢笑,和构思诗歌时的各显特色,把人的内在与外在的两个世界的欢笑与乐趣向读者尽情展露的话,那么这种展露,是靠大观园中人们自身对自己生活世界多侧面地开掘而获得的结果。但作者并不因此而满足,他要用一些外来的因子,来进一步激活红楼世界的趣味。这样,紧接着,在第四十回,刘姥姥二进大观园,把螃蟹宴闹腾起来的笑声又保持了下去。而且,由于刘姥姥更多的是以野趣而不是雅趣来介入到大观园中的,相对而言,与日常的大观园并不和谐,其与周围的环境相激相荡,激发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活力,从而使刘姥姥游览大观园成为《红楼梦》最动人的艺术篇章之一,与刘姥姥聚餐,使大观园里的每一个人体验到了难以忘怀的快乐。试看,在《红楼梦》整部作品中,还有什么场合,人们的欢笑能这样的无所回避,这样地无所顾忌:
刻姥姥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刻、老刻,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广自己却鼓着股不语。众人先是发怔,后来一听,上上下下都哈哈的大笑起来。史相会择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唆。约;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必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风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择不住,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技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肚子,地下的无一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姊妹换衣裳的……
在这一片笑声里,人们所有的烦恼都被暂时抛开了。而作为被取笑的对象,刘姥姥也并没有着恼。因为她遵循互惠的原则,既然本是到贾府来打秋风,她就靠乡下野人的身份来以野卖野,所以她并没有明显表示降低了什么,损失了什么。当然,从另一方面说,虽然名义上刘姥姥是作为一个客人被招待,但其相对贾府众人而言的低下的社会地位,使得欢宴中在场者能够无所顾忌,能够不因为她的缘故而使自己有所拘谨。也使《红楼梦》中,所有的表现欢宴的场合,其气氛的热烈在这里被推向了顶峰。但也正因为此,一种建立在不和谐因子冲突基础上的欢乐,是与不平等不坦然无法完全拆解开来的。粗一看,刘姥姥似乎在坦然领受大观园众人加在她头上的全部逗趣玩意,但我们所了解到的刘姥姥也并非全然本色,因为大观园毕竟不是刘姥姥的日常生活环境,她在这里的言行不可避免地有点矫揉造作,或者有点自我克制。她虽然是以野卖野,但回到她的环境中,她的卖野是无意义的,也就不会有这样的举动和念头了。从这一点来说,她在大观园中表现出的单纯有着不单纯的含义。
是大观园的生活诱发了她矫饰的一面,就像她被凤姐插了满头的野花,却仍坦然地自我解嘲说要当个老风流一样。幸亏她后来误把镜子中的自己当成亲家母,指责她“好没见世面,见这园里的花好你就没死没活戴了一头”,于是,我们才隐隐约约地感到她心中曾有过的不坦然甚或也略有委屈的一面。只不过这种委屈与她的收获相比太不算什么,她也就无睱顾及了。
如前所说,在《红楼梦》中,大规模的盛宴也并不总是给人以欢快的感觉。甚至在普遍感觉的快乐中,总会夹杂一点不和谐的悲凉之音。在第十八回,作品第一次写到贾府过元宵节因为元妃的省亲而把欢乐的气氛推向高潮时,也写出了在元春与家人难得相聚时的百感交集。第五十四回,再一次写贾府过元宵节时,虽也写得热闹,但大家簇拥着贾母过元宵夜时,又点出族中有许多人竟不能到场,而其中的点睛之笔,则在于王熙凤所讲的两个笑话。先是讲一家子也是要过元宵节,然后讲聋子放爆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