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表面看来,他们只是互换了手帕,但实质上,却是贾芸将自己的真心交给了小红。手帕在他们的故事中是情感产生的契机,更充当了一个定情的作用。以后他们的感情得到进一步发展,脂批云:“‘狱神庙’回有茜雪、红玉一大段文字,惜迷失无稿。叹叹。”根据批文,有学者推测,小红在三十四回以后,特别是后四十回的文字中,应该是有更充分的描写的,并在贾府败落以后,和贾芸一起搭救狱中的贾宝玉。
《红楼梦》中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更是借助手帕来传递的。我们知道,林黛玉有爱哭的习惯,有前生注定的还泪故事,也有环境中的湘妃竹子为其烘托,寸林黛玉来说,更需要手帕来时时擦拭眼泪,同时也发挥其他的作用。在对其手帕的使用中,我们可以清晰勾勒出两人情感发展的大致脉络。第十九回“意绵绵静日玉生香”写宝玉和黛玉两个人午后充满温馨地躺着说话,黛玉看到宝玉左边腮上的胭脂膏子,就“用自己的绢子替”他擦了,后来,黛玉打趣他,宝玉把手伸向她胳肢窝两肋下挠痒,两人玩笑一阵后,又斯斯文文躺下说话,黛玉用手帕把脸盖着。
这个时候宝黛二人的情感还没有完全明朗化,仍处于酝酿之中,但那种真纯与天真,那种两小无猜的情趣,还是跃然纸上,成为《红楼梦》中最温馨的篇章之一。而这里,黛玉两次使用手帕,也都起到了点睛的作用。前一次本来是宝玉要找自己手帕的,但黛玉拿自己的手帕替宝玉擦拭,其举动热诚而又坦然。后一次,黛玉把手帕盖在自己脸上和宝玉说话,似乎要遮住一些多余的信息,让自己彻底放松下来,以静静享受这温馨的片刻。但是,潇湘馆黛玉抚琴向前发展,黛玉愈来愈在意宝玉的行为,特别是对宝玉的三心二意,见了姐姐忘了妹妹深感不满,所以,在第二十八回,贾宝玉看宝钗手腕上的红麝串结果让他注意到宝钗的白臂膀而发了呆时,接下来书中就写了这样一幕:
宝钦见他怔了,自己倒不好意思的,去下串子,回身才要走,只见林黛玉蹬着门槛子,嘴里咬着手帕子笑呢。宝钦道:“你又禁不得风吹,怎么又站在那风口里?“林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屋里的。只因听见天上一声叫嗔,出来目焦了目焦,原来是个呆雁。“薛宝钦道:“呆雁在那里呢?我也瞧一瞧。“林黛玉道:“我才出来,他就忒儿一声飞了。”口里说着,将手里的帕子一用,向宝玉脸上用来。宝玉不防,正打在眼上,“嗳哟“了一声。
在这过程,黛玉把手帕咬在嘴里笑的神情和动作,其实正是她虽吃醋却要装着在旁看戏的表现,而宝钗此刻向她发问,其实倒不是真心关心她,而是知道了刚才黛玉看见了这一幕,更觉得不好意思,想用话来引开这一令人尴尬的场面,但林黛玉的回答实在高妙,好像是话头被引到了天外,突然一个顿挫,又回到当前的情境,还用手帕对心有旁骛的宝玉含蓄地教训了一番。在她付出感情的同时,也要求宝玉有相应的回报。
在第三十回,宝黛二人因别人提起宝玉的婚事而发生了口角。黛玉被气得哭了起来,“仍拿起手帕子来擦眼泪”,宝玉见了十分后悔,也开始哭泣。但他却因为忘记了带手帕,所以打算用自己的“簇新藕合纱衫”来拭泪。
这时黛玉一面自己擦眼泪,一面取出了枕边常用的一方绡帕子给他用。这对于黛玉这样一个对“臭男人”十分厌恶的人来说,是很例外的,说明她从没有将宝玉视为外人。但最重要的是在第三十四回,宝玉因为金钏儿和蒋玉菡之事挨了打,黛玉前去探望,让宝玉看到了黛玉哭得红肿的双眼。黛玉回去后,宝玉惦记着黛玉,吩咐晴雯去给黛玉送“两条旧绢子”,并说她自然明白其中的意思。黛玉不愧为他的知己,“细心揣度”,终于领会到了绢子的意思,感动之中,当即在旧帕上题下了三首情诗。每首诗歌都是题咏眼泪,也提及手帕以及赠帕者宝玉的情意,从此,宝黛爱情得以被对方所真正理解和接纳,直到黛玉临死,两人也没再发生大的隔阂。
关于手帕的最后一次特殊作用出现在高鹗续作设计的情节中。即到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薛宝钗出闺成大礼”,黛玉在得知宝玉与宝钗即将成婚的事后,多次吐血,并将曾经题过诗的旧帕先是撕毁,然后烧掉了。而林黛玉的生命也随爱情的终结走到了尽头。于这样的处理是否符合曹雪芹的原意,学术界多有争论,但不管怎样,就这一节文字来说,还是相当感人的。其生命与爱情相始终的安排,也基本符合黛玉的性格的逻辑发展。而写有情诗的手帕被焚毁,再一次凸现了手帕的意义。
在我们对三组男女情爱关系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到,手帕在其中起到的作用是不一样的,特别是贾琏,当他把九龙佩拴在手帕上回赠给尤二姐时,他更强调的是他回赠的九龙佩的价值。其实,尤二姐给他槟榔,他回赠玉佩,这一回报模式,让我们想起《诗经》中的“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这样的诗句,都是在强投报之物在价值上的不对等,而表明感情对物质层面的超越,是以依托的一种非物质的感情把投赠的物质化东西变成了一种纯粹的符号。但是,贾琏的回赠,似乎又恰恰是在强调它的物质价值。
这也是二尤她们最初作为生活艰难者需要依附男人的主要原因。于是,回赠手帕的物质性的不贵重,例如宝玉给黛玉的旧手帕,反而比贵重之物更显出感情上的珍贵。我当然并不怀疑贾琏对尤二姐的情爱,但我们确实也应该看到,正是贾琏的不专一、移情别恋,才使得凤姐能借秋桐之手来残害尤二姐。
也许,作者确实想进行一种对比,所以在提及使男女双方有某种瓜葛的各种物件时,似乎越是廉价的不起眼的手帕,却越表露出感情的真诚和珍贵而那种贵重的物品,则常常是与一种脆弱的感情联系在一起的。例如,连接尤二姐和贾琏的玉佩,连接尤三姐和柳湘莲的雌雄宝剑,以及把贾宝玉和他人连接的通灵宝玉。尽管宝玉和宝钗的金锁片最终连接起两人的婚姻,但这却是外在于感情的,也是通过外力来完成的。
而手帕却不然。当其物质性的价值已被减低至最低点时,对手帕的珍重,才真正检验了感情的价值。不过,手帕作为传递感情的使者,还有其特殊意义。因为手帕天天使用,一直带在身边,所以在日常生活中,在男女双方接触中,它可以发挥持续而又不同的作用。但是,如果这种见面的机会并不存在,这样的应有作用就会受到制约。就这一点来说,黛玉的手帕与小红的手帕对于她们各自心仪的男子来说,意义是不一样的。贾芸与小红不能直接交流,所以互赠手帕常常是一次性完成的。而贾宝玉与林黛玉频繁见面,手帕才变成了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替代语言的无声对话。
我们知道,与周围其他人比较,宝黛爱情具有较为浓厚的现代色彩。
不过,这样的爱情,不但对于周围的人来说十分陌生,即便对他们自己而言,也有很大的困惑。他们一方面为这样的爱情所激荡、所沉迷;另一方面,他们无法理解自己的感情的特质,更难以让对方理解和接受,他们甚至找不到适当的语言来命名、来规范、来用以表达和交流。现代人的那种爱的直接的表达方式,对他们来说是陌生的。语言在表达情感中所起到的概括抽象的功能,也还没有生成。情感在宝黛心中,就像一团幽暗的火光在闪动,但就是难以定形,难以把握。这样,非语言的表达,用物的方式来比附、贴近感情,一方面让感情在物中积淀,在物中凝固;另一方面,物的意义的暧昧性、无命名性,给想象留有很大的空间。
于是,在日常生活中的诸如手帕一样的小物件,在男女情爱中,不但超越了其本来的使用价值,甚至也超越了其作为爱情信物的意义,而获得了一个更大的感情符号的空间,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语言本身的局限。尤其是当人物不在现场时,那种只有人物在场时才能展开的对话局限,在物这里得到了摆脱,体现出一种更微妙的感情表露和交流方式。例如,在第四十四回,当平儿受了凤姐和贾琏的气而被贾宝玉带到怡红院安抚后,平儿离去,贾宝玉见到平儿的手帕忘了拿,上面还有因受委屈流下的泪渍,就拿到脸盆中洗了晾起来。而更耐人寻味的是,当晴雯拿了宝玉的两条旧手帕给黛玉送去时,走近潇湘馆,却看见黛玉的小丫鬟春纤刚给黛玉洗了手帕,正在栏杆上晾呢,与晴雯手里捏着的宝玉给的两方手帕,恰好互相映衬。此时,卧床休息的宝玉支开了袭人,派出了晴雯,独自一人牵挂着黛玉,而黛玉也刚躺下,此前与宝玉见面时的那种动情场面,似乎已经归于平静,但是那晾出的静静挂在栏杆上的手帕呼应着晴雯手里的手帕,把一种感情绵绵不绝延续了下去,相激相荡,终于让黛玉爆发了火一样的热情,使一方轻盈的手帕因为不断有最为纯洁的泪水的浇灌而具有了沉甸甸的分量。
间世间情为何物?直叫生死相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