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代的绘画艺术可以说是死的,毕加索必须为自己找到一条出路,也只能独自去做这件事情。奈比斯,那个时代的先锋,可能根本不会明白他在说些什么;梵·高十一年前就自杀了;高更正在大溪地;塞尚在普罗旺斯;托洛斯·劳崔克已经进了坟墓。毕加索那时还不认识布劳格或马蒂斯,虽然他身旁有一大群愉快的、可亲的伙伴,但他只可能和麦克斯·杰克卜谈他画里更深一层的涵义,这是因为语言的障碍束缚了他。毕加索现在已经学了一些简单的法语,不过还绝不够达到艺术交流的目的。其实即使他能说流利的法语,任何词句所能表达的也不如一张图画。
毕加索在巴黎停留的最后一段日子里画了一幅自画像--一个裹在一件黑色大衣里的半身男子,严肃的大衣和近黑色的头发强烈的对比出他苍白的面孔。他有一圈胡须,一些杂乱的小髭,而他特大的眼睛深深地下陷,凝视着远方。这张面孔不再年轻了,毕加索生活得极其艰苦,而且一直受着寒冬的折磨。事实上,事情还不只是这样而已,他这张脸上刻画着不同的磨难、怀疑、内在的冲突以及深深的不快乐。
“他相信艺术是悲伤和痛苦的孩子。”萨巴提斯说,“他相信不快乐适合于沉思,而痛苦是生命的根本。”
任何看过这张自画像和毕加索这时期的其他作品的人,都不会否定这些话。
萨巴提斯再度见到毕加索时是在1902年的春天,毕加索已经回到了巴塞罗那,住在家里,并在附近一间楼顶的画室工作。这间画室充满了地中海的阳光,与巴黎的寒冬形成了明显的对比。然而他的画作还是蓝色的,甚至比以往还要蓝。
毕加索在巴塞罗那停留到秋天,其间随时都在努力工作,形成了一种固定的生活方式:起得很晚,工作一整天,然后到“夸特·加兹”或其他小酒馆去,聊天到早晨。然后,当最强健的人都回家睡觉之后,他还会在夜晚的微寒中四处漫步。
这几个月中的作品大部分还是接续着巴黎时期的路线,而且发展得更加彻底:当然还是蓝色的,而且开始着重单一的形象。物体有所简化,外面的轮廓加强,而细节已被单一的色块所取代。此外,他作画的对象似乎可视为是一种对社会的抗议--乞丐、赤贫的女人抱着孩子、瞎子、疯人、流浪汉。毕加索提到贫穷、饥饿和孤独时,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他当时在生活中常与城里的工人阶层有着密切的接触,那些人的工作情况如此不可忍受,以致在他刚回来的那个月中就发生了好几次暴动,1902年2月的时候更开始了全面性的罢工。权力当局派了著名的韦勒将军来处理巴塞罗那的情势,而韦勒将军采取了太鲁莽的压制手段,导致了政府的垮台。不过数周之后他们东山再起,把工人阶层压到原来的地位,并将他们中的一些积极分子处决或关了起来。
毕加索在巴塞罗那一点都不快乐,1902年的10月他出发作第三次的北上去了牙黎。这一次他抱着很高的期望,因为头两次来的时候虽然没有赚到很多钱,却已建立了很多关系,对一个年轻画家而言可以说前景看好。
但这一次好像一切都不顺心,没有一件事称心。他先是在拉丁区的艾克斯旅馆落脚,跟他所有的朋友都相隔甚远。然后他又搬到一家更便宜、位于塞纳路的马洛克旅馆,与雕刻家阿加洛合住一个小房间。
矮屋顶下的一张大床几乎占去了所有空间,所以当那位雕刻家要走动的时候画家就得躺下。一个小小的圆窗是他们所有工作的光源,不过毕加索在此还是画出了许多作品。房间租金很低,一个礼拜才5法郎,不过他们还是不大付得起,而麦克斯·杰克卜注意到“毕加索和那位雕刻家都不常吃东西”,因此他常常会带一些炸马铃薯给他们吃。
麦克斯·杰克卜二十六岁,他曾当过律师的书记和秘书,还做过保姆、钢琴教师和艺术评论家,目前正靠当一个小孩的家教来维持生计。不过现在情况有所好转,他的一位有钱的亲戚在伏泰尔大道开了一家商店,找他去做底层的店员。杰克卜在附近租了一间第五层楼的小房,没有暖炉,而且只有一张床,不过他还是马上邀请毕加索一起来住。
毕加索一向喜欢在灯光或烛光下工作,这正好,他白天睡觉,等杰克卜从店里回来要就寝时,他就起床,画上一整个晚上。
有一阵子日子过得比较舒服,他们常煎蛋卷和豆子吃。不过麦克斯·杰克卜不是很适合固定的职业,而且在店里表现得并不好,而且又是那么潦倒,所以虽然和店主有血缘关系,他还是被开除了。
在最穷困的时候,有一次毕加索和杰克卜在街边摊子上买了一个肉卷,把它带回家去,加热的时候它不断地胀大、再胀大,最后炸了开来,除了皮和烧焦的肉味外什么也没剩下。当时这件事在他们看来绝不是有趣的。没有人买毕加索的画,虽然有人曾想帮助他:波瑟·韦儿在那一年里为他举行了三次画展;查理士·莫利斯也在1902年12月所撰写的评论中对他加以赞扬:不凡的、孤绝的悲伤出现在这年轻人的所有作品中,这是些已经无可限量的作品。毕加索,他在认字之前就开始画画,似乎担负着表达一切存在事物的任务,而他就用画笔来表达它们。我们可以说他是一位想要重整这个世界的年轻神祗,但却是一位忧郁的神祉。他所画的数百张脸孔都是苦痛的,没有一张带着笑。这是无可挽回的吗?我们不清楚。但毫无疑问的是,他的作品蕴藏着力量、才能和天赋。
情势到了他非回家不可的时候了,毕加索出价二百法郎,想把所有波瑟·韦儿没能帮他卖掉的一大堆画卖给任何想要的人。这时正是一月天,是最冷的月份,为了取暖,他把他的素描和水彩画烧了很多,整整烧掉了一大沓。
回到巴塞罗那的毕加索,仍然没有摆脱卡萨杰玛斯的阴影。他在过去与卡萨杰玛斯同住的那间画室工作,周围处处可见到往日的相识,甚至他们画在墙壁上的家具和仆人也都还在。他开始画一连串的草图,酝酿着他在这一时期最重要的作品。有一幅画被很多画商和艺评家命名为《生命》,虽然它的含义有多种解释,但都与卡萨杰玛斯的死有关,这是不容置疑的。
《生命》这幅画起草虽然很早,真正动笔却在1904年初。毕加索为此作了许多准备,去找派亚瑞斯、萨巴提斯和“夸特·加兹”的朋友,还有其他许多人,把早日生活的线索一点一滴地收回记忆中。不过在1903年的巴塞罗那,政治的局势也影响到了毕加索。学生革命运动兴起,权力当局关闭了大学;那一年里有七十三次罢工,有些还伴随着暴动;当局镇压的手段粗暴而粘满血腥。失业率增加,穷困工人、流浪汉、老人、瞎子、跛子的命运变得更加悲惨。这些在毕加索的画中都反映了出来:1903年的作品有《老犹太人》(画着一位古代的老年乞丐,身旁有一个眼神清亮的小男孩护卫着)、《盲人的晚餐》(画着一个瘦削、颇为年轻的人物,坐在桌旁,拿着一片面包,一边摸索着水壶),还有《老吉他手》,等等。毕加索深深关切着贫穷、失明(贫困的极限)及孤独的人。
《生命》是蓝色时期最大幅的油画之一,许多看过这幅画的人都想解释其中的含义。尽管解释各不相同,但解释者似乎都比毕加索本人知道得多。有些人会写出这样的话:“毕加索不自觉地表达出…”或是“毕加索本身没有察觉到,但他确实吸收了…”
关于这幅画,毕加索日后这样说:“《生命》这个名字不是我取的,我根本无意去画一些象征;我只是把我眼前浮现的景象画下来而已,替它们找隐藏含义是别人的事。据我所知,一幅画本身就足以解释它自己。一切都表达得明明白白,作一些解释又有什么用呢?一个画家是只用一种语言的…”
《生命》画面左边是一个女孩,裸体,站在卡萨杰玛斯身旁,两只手臂都倚在他的肩膀上。卡萨杰玛斯的手摆得很低,指向画对侧的一个年长女人。这女人赤着脚,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长袍,袍褶中抱着一个婴儿,她默默地注视着那一对男女。在背景齐肩高的地方有一幅图画,中间有两个裸女彼此用手臂拥抱对方,年轻的一个似乎在安慰年长的一个;下面另外有一幅较大的图画:一个女人坐在地上,她的头伏在膝盖上。整幅画面给人一种深深的、长久的、不快乐的感觉。
毕加索在作这幅画期间,萨巴提斯常常陪着他。一天,他们在小酒馆中和朋友们在一起,当话题开始变得沉闷时,毕加索瞥了萨巴提斯一眼,说:“你来不来?”然后就站起来,走了出去。
回去的路上,除了“真是天生的笨蛋”和“你不觉得他们是笨蛋吗?”这些话之外,他很少再说话。到了画室门口,他把萨巴提斯一把推了进去。
画室里,毕加索锐利地注视着萨巴提斯,在书架上放了一张画布,然后说:“我要画你的肖像,好吗?”
他需要一个同伴,一个人在眼前,但必须是个不会说话的--他不想谈话。萨巴提斯站在那儿,尽责地沉默着,毕加索则专心静默地画着。终于大致画好了,毕加索把画笔一丢,大叫:“喂,你为什么不说话,兄弟?你的舌头不见了吗?别人会以为你心情不好呢。”
他们又快乐起来了,健谈而愉悦。他们一起出去散步,世界还是可以生活的,人们不再令人厌烦了。
第二天他加了最后几笔,完成了这幅肖像。当然,还是蓝色的,但嘴唇上饱满的红色,领带夹的亮丽金色是过去所没有的。这是一个令人展望的前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