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纳卡尔医生匆忙来到巴尔扎克的身边。眼前的这个纳卡尔医生过去认识的体魄健壮、生龙活虎的人已成为一个消瘦的可怜的人,面色苍白,目光黯淡,呼吸急促。他被这种突然的衰老状况吓坏了,叫来了三个著名的同事:皮埃尔·亚历山大·路易、菲利贝尔·约瑟夫·鲁和富基耶一起会诊。5月30日,他们一起开出药方,采用放血疗法:放血,水蛭,拔火罐,再加泻药和煎绊脚草。病人忌食刺激性饮料,忌吃喝冷食,禁止激烈活动和长时间说话,不能激动和剧烈活动。艾芙娜琳经常守护在丈夫身边,监护着别人对他的治疗。在这种逆境中,她表现得很勇敢和冷静。巴尔扎克由于视力越来越差,已不能写字。他口授妻子写信,自己用颤抖的手签名。6月4日,他还有点劲,叫来了公证人戈萨尔,签订一份婚约,约定在一方去世时,将全部财产赠予对方。这个决定减轻了他对妻子前途的恐慌心理。他坚信吉祥街的房子和其艺术品价值巨大。此外他还坚信,有纳卡尔医生的药品,有艾芙娜琳的爱,有福星高照,他能摆脱疾病。他还愉快地回想起一个女预言家的预言,她过去向他保证,他在50岁时会生严重疾病,但是他能活到80岁。在没有完成他的作品前,上帝也不愿他离去。因为,他脑子里还有很多题目可丰富《人间喜剧》。7月7日,艾芙娜琳觉得巴尔扎克的病情有所好转,很是高兴,她在给女儿的信中说他治疗的效果不错。他的气管炎好了,眼睛能看到东西了,也不昏厥了,气喘虽还在继续犯,但已越来越少了。
既然巴尔扎克没法走动,而艾芙娜琳也不能离他左右。于是老巴尔扎克夫人来看他们。两位妇女的会面显得有点不愉快。她们之间无相互理解可言,也难以理智地相互亲切交谈。即使因为巴尔扎克的病,也不仅不能使她们接近,反而使她们疏远。
一天,家庭成员都非常惊奇,共和国总统路易·拿破仑亲王关切地询问了巴尔扎克先生的健康。但这个官方的问候当然不足以治愈病人。奥古斯特·瓦克利和保罗·默里斯去看望他,发现他半躺半卧在一张大安乐椅上。
艾芙娜琳充当卫士以使丈夫不过多受到打扰。因而,她拒绝接待泰奥菲尔·戈蒂埃,怕丈夫谈话过多而累着了。巴尔扎克口授一封书信给“好友泰奥菲尔”,对不能接待他表示歉意。信笺落款由艾芙娜琳签字,巴尔扎克涂了几个难以认清的字:“我没法看也没法写。”这是6月20日的事。再过两天,他的病又复发了。
7月初,巴尔扎克的健康情况更糟糕了。6日,一个来出诊的医生碰到维克多·雨果时私下说:“他活不过6个星期。”9日,纳卡尔医生诊断是腹膜炎。由于艾芙娜琳的开导,巴尔扎克接受了喝药水、灌肠、用柳叶刀、用水蛭疗法,他什么也没有拒绝。他看到她如此尽力,又恢复希望。他甚至对病态的肿胀开玩笑,要写成小说,到那时候他要好好地写并交付出版。到7月18日,他接待了友好的、神情严肃的、精神焕发的维克多·雨果的拜访。
纳卡尔医生开了处方,可能由于这些药,巴尔扎克的病情很快恶化。他周围的亲人傻眼了。医生认为肚子和腿的水肿是“含蛋白质的”,求助于穿刺。
医治肉体的医生无能为力,那就找医治灵魂的医生。奥苏尔院长是圣·菲利普·杜·鲁尔的教士,教堂的主持,他对巴尔扎克很亲近,亲自来看望他。他们俩长时间密谈,但巴尔扎克病情并未因此减轻。他痛苦得很,精神也难以得到慰藉。8月5日,他刚一挪动,就碰到了家具,伤口便血流如注。
然而,由于动脉炎引起的坏疽已伤及组织。床上散发着臭气。纳卡尔医生用天仙子和洋地黄药水,建议打开门和窗户,将药水撒在“停尸房”的各个角落。如果说医生胆敢说“停尸房”,那是他已不存什么希望。巴尔扎克已处于谵妄状态,上气不接下气。他已不知道自己是在这个世界上还是在《人间喜剧》的世界里。有人说,在他失去知觉以前,他求救于他作品中一个臆造出来的医生,他在喘气时重复地说“皮安训能救我”。
8月18日,不是皮安训,而是艾芙娜琳通知奥苏尔院长于上午9点来到臭气熏天的房间里。巴尔扎克还能听到教士的说话,他用目光对安慰的语言表示感谢。在接受最后敷圣油圣事后,他已昏迷不醒。下午,维克多·雨果夫人来打听消息,雨果本人乘车到吉祥街。他认为有职责向一位与他同等光荣的作家作最后的告别。泪流满面的仆人把他带到安放着有巴尔扎克大理石胸像的房间里。另一个女人,可能是看门人,突然走来并低声地说巴尔扎克快死了,夫人已回屋,医生们昨天就不管他了。
艾芙娜琳已疲惫不堪,在重新承担照料垂危病人的角色前已回房休息。可能是由于她累垮了,在巴尔扎克临终时刻,她不在他身边。
门卫和佣人站在床铺的两边。一股令人恶心的臭味从直挺挺的、一动不动的躯体里散发出来,人们会提出问题,他是否还有生命的光芒?雨果揭开了被子和抓住了巴尔扎克的手。这只手毫无生气,沾满了汗。
他轻轻地握了握手以表示友好。巴尔扎克对握手没有反应。门卫喃喃地说:“天快亮时,他将死去。”雨果还写道:“我走下楼梯,脑子里是那副发青的面孔。在穿过客厅时,我又看到那一动不动的、没有表情的、高傲的、隐约闪光的大理石胸像,我把死亡比做永垂不朽的象征。当我回到家里时,那已是星期天,有几个人在等我……我告诉他们,欧洲将失去一个伟大的才子。”
巴尔扎克再也没有恢复知觉,在维克多·雨果拜访后不久,即1850年8月18日晚11时半咽气。他活了51岁3个月。画家欧仁·吉罗在死者的床上画了一幅色彩画。他面容平静,几乎是含着笑容。模塑家马尔米尼亚要在他脸上做一个模型时,但他的皮肉已经腐烂,只好放弃,只做了手的模型。
家里一片沉寂。在办丧事时,艾芙娜琳不由得想到在房间躺着的这具聪明的尸体和巴尔扎克妙笔生辉的幻想的世界中的栩栩如生的众生灵。在他短短的一生中,他什么都想要:光荣、爱情和财富……在他顽固的折腾中,现在还留下什么?留下了一个不知今后如何行事的寡妇,一座宽敞的私人宅第,一些将要拍卖的高档家具,还有一部不朽的著作《人间喜剧》。这位渴望人间欢乐的作家,只是在脑力游戏中获得成功。他非常关心职业生涯中的物质条件,最后,物是人非,这些物质享受也随之逝去,难以传于后代子孙。突然,这座吉祥街的庞大建筑就像是难以忍受的建筑物,为她而设计。她自忖,巴尔扎克为这一切费了多少心血,现在这一切与它真正的命运均化为乌有。她更爱的是这位在生活中经常受欺骗的人,而不是在他作品中的人物。
堂区教士得到书面准许,将巴尔扎克的灵柩在博容区的圣尼古拉教堂停放两天。8月21日,星期三,上午11点,葬礼在圣-菲利普-德-罗尔教堂举行,仪式很简朴。在黑地毯上,既没有正式标志,也没有旗帜,没有军乐,也没有穿制服的士兵。但是在众多的出席葬礼的人群中,有作家、新闻记者,还有朋友,以及为死者作品排字的排字工人。在灵柩台前,内政部长朱尔·巴罗什站在维克多·雨果身边。做弥撒时,他跟诗人低语:“这是位杰出人物。”诗人回答说:“这是一位天才。”
送殡行列是属于第三等级的。队伍穿过巴黎街道,朝拉希兹神甫公墓行进。天上飘着细雨,后来雨停了。雨果和大仲马牵着银色的引棺索。在公墓的墓穴前,在宗教的冥思中,雨果发表了讲话,人们洗耳恭听。在他讲话时,土块从坑壁上掉下来,掉在棺材上,发出沉重的声响。人们以为是死者从坑底对恭维的回答。雨果说:“大家为刚才入土的人送葬并痛惜他的去世。德·巴尔扎克的名字会光辉永存,万世流芳……巴尔扎克是最伟大的人物之一,也是最优秀的人物之一。他的所有作品构成了一本光辉照人、生动地深刻反映真实生活的书,人们可以看见人物来来往往,行走活动。使我感到十分惊奇和了不起的是,它包含了当代的文明,十分奇妙,诗人取名为《人间喜剧》,它也可以称作为历史……这本书是观察和想象的产物,里面充满真实、亲切,有布尔乔亚,也有平民和真实事物。通过活生生的现实,让人们看到最阴沉的和最悲剧性的思想。这本高尚的、有力的和雄浑的作品是由花岗石堆砌而成的,是一座纪念碑。这部作品将闪耀着他的英名。伟大的人物立下自己的基石,它将承受他的塑像。啊,这位永远不知疲倦的巨匠,这位哲学家、思想家、诗人和天才曾生活在我们中间,在这种充满暴风骤雨、角斗、争吵和斗争的生活中,他也和所有大人物一样,像所有时代一样,都曾生活在其中。今天,他平静地离去了。他离开了争执和仇恨。他在进入坟墓的同时,也获得了光荣。”
大多数报刊都报道了巴尔扎克去世的消息,但不屑于分析他的作品。只有巴尔贝·多勒维里在8月24日的《时装》杂志上发表了感人的文章:“巴尔扎克的去世是知识界的真正损失,在当代所有的哀悼去世的人物中,只有拜伦爵士的去世可以与之相提并论。”相反,圣伯夫在9月2日《宪政报》题为《星期一》的文章中,虽然违心地承认巴尔扎克作品的成就,但对“这种经常是不痛不痒、软弱无力的笔调,以及那种玫瑰色的、外露的色彩”的坚持表示遗憾。他不否认作者多产,拥有“奇妙的才能”,但他告诫读者对他的尊敬“不应超过允许的限度”,不要因此受迷惑。
艾芙娜琳或多或少是在诚挚的吊唁浪潮中度过,又过起颇自在的寡居生活。对她来说,吉祥街的住宅显得宽广空荡和不吉利,她不知如何使用她的时间和思想。艾芙娜琳在接受1847年遗嘱赠与及1850年6月4日巴尔扎克生前的赠与后,委托奥古斯特·费萨尔清理继承问题和解决最伤脑筋的债主。她首先关心的事是给婆婆终身年金3000法郎,这是巴尔扎克制定的。她甚至同意婆婆暂住吉祥街。她俩相处得还不错,都尽力避免产生矛盾,都对亲爱的奥诺雷崇敬备至。
在巴尔扎克已经消失的世界上,遗产继承问题,债务的困扰,爱情的狂热,落空的宏愿,利益的诱惑,丧事,喜事,家庭争吵,等等,都在继续。好像这个真实的世界正在笨拙地模仿巴尔扎克创造的臆想世界。如果巴尔扎克能够活得更长,无疑会从亲人们的经历中汲取材料,为他的《人间喜剧》写一个悲剧性的、可笑的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