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红公子:“呵呵,也奇了怪了,可能是我对她们有些自卑感吧。在我的心中,我身边那些可爱的女孩就是一种透明的象征,她们像清晨初放的蓓蕾一样鲜艳、美丽、芬芳,像初掘的新泉一样的清澈、晶莹、明洁,她们的青春生命里闪耀着真和美的光彩。也正是从她们身上我看到了人的明媚的一面,也发现了高贵的灵魂和纯真的爱情,这让我感动得甚至忘却了自己。”
快嘴:“哦?原来是这样。我记得您还有一种经常被人议论的表现:那就是对许多女孩儿都多情,不但对于活人,就连画上的美人也怕她寂寞,特意去‘望慰’一番。我想,这样‘多情’的您又怎能不自生烦恼、为情所困呢?”
怡红公子:“是呀,纵然是心有千颗,总也是难逢其圆的。有一次,当林妹妹和湘云都对我不满的时候,我就‘越想越无趣’,‘目下不过两个人,尚未应酬妥协,将来又如何为?’又一次,当晴雯要和袭人吵闹的时候,我就伤心地说‘叫我怎么样才好呢?把这颗心都使碎了,也没有人知道’。后来通过‘龄官画蔷’一事才‘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不可能‘死时得到所有女孩子的眼泪’。当时虽然悟到了这一点,但我喜欢女孩子的痴性并没有多少改变。”
快嘴:“哦?我想这可能有点像鲁迅先生所说的‘爱博而心劳’吧,其实这也正是警幻仙子所说的‘意淫’,您这样的性格特征,不单单是因为生长在少女群中的多种眷爱,也并非单单的男女之爱,而是更广泛意义上的对周围不幸者的爱。不管是‘爱博’还是‘意淫’,都表现出了这种‘爱’,是广义与广泛的‘爱’,包括亲近、爱恋、体贴、尊重与同情等,对吗?”
怡红公子:“不错,快嘴,想不到在这个世上还有你了解我。是的,我的情感与爱意不是只局限于黛、钗、湘,也包括晴雯、袭人、紫鹃、鸳鸯、平儿、香菱和其他一些小丫头等,惟其‘博爱’而‘心劳’啊。”
快嘴:“您也真是的,宝二哥,不是我说您,假如在您的心目中仅有林妹妹一人,哪里至于如此劳碌?为人担忧,代人受过,替丫头充役,我记得这类小事做得多不胜举、俯首即拾,您也太博爱了吧?”
怡红公子:“这没办法,我就是这样的人,性情如是。譬如‘平儿理妆’一节,我就想到以贾琏之淫,凤姐之威,平儿竟能周全妥帖,今日还遭荼毒,想来此人命薄,比黛玉尤甚。”
快嘴:“嗯!我记得‘平儿理妆’一节中,您补偿了平日不能‘尽心’的‘恨事’,竟也感到‘今生意中不想之乐’。但从这里就不难看出您不仅‘劳形’,为其理妆,而且‘劳心’,叹其身世。一副悲天悯人的心态。”
怡红公子:“不错。还有那次香菱因斗草弄脏了石榴红绫裙子之后,我让袭人将同样一条裙子送给她换,也是很高兴得到这样一次‘意外之意外’的体贴和尽心的机会,后来,又把香菱斗草时采来的夫妻蕙和并蒂莲用落花铺垫着埋在土里,以至香菱说我‘使人肉麻’。现在说起来才知道有些不好意思,呵呵,让你见笑了。”
快嘴:“哇!宝二哥,这么说您并不是因为钟情林妹妹而一叶障目,无视其他众多女儿的不幸和痛苦。您的这种心怀确实是博大的。我想以您对林妹妹的爱而言,如果仅属单纯的喜爱,也不至于‘劳心’到那种地步吧?”
怡红公子:“哎,怎么说呢?其实我对林妹妹的爱,正是以同情、关切、尊重、相知、相悦为基础的。虽说同情并不等于爱情,但同情可以是爱情的起点和支柱,况且林妹妹又是那么灵秀的女子。那天,她的一曲‘葬花辞’尚未吟罢,而我却早已恸倒在那边山坡之上了,其实这都是心有灵犀、怜爱至深所致的。”
快嘴:“所以您一见黛玉就说,‘天上掉下来个林妹妹,似一朵白云刚出岫……’”
怡红公子:“呵,是啊,在刚见黛玉之时,我便在心中爱上她了,可说是一见钟情啊。”
论女性之人生变化
快嘴:“嗯,但您纯真无私的爱仅局限于情窦初开的少女,我记得您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虽然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得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是吧,这话您说过吧?”
怡红公子:“说过,当时小丫头春燕还曾这样评论过:‘这话虽是混说,倒也有些不差。’为什么说不差呢?因为我觉得女人越是年龄大,就沾染的恶习越多。比如,周瑞家的在抄检大观园时,和在斥责司棋的气势汹汹的样子,曾经深深地激怒了我,我指着她发恨地说‘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子的气味,就这样混账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
快嘴:“嗯,是的,那您为什么这么恨结了婚的女人呢?”
怡红公子:“其实,我并非无缘无故恨那些结了婚与年龄稍大的女子,而是她们沾染了诸多的恶习,失去了原本善良、可爱的本性,并将自己曾经受过的苦再强加在别人身上,想想她们那些行为,看了实在让人厌恨。”
快嘴:“这正说明了您的正直、善良、纯真,这是读者喜欢您的一个重要原因啊。”
怡红公子:“呵呵,我为什么喜欢黛玉,原因也就在于此,她也是善良、纯真的人,她的身世虽不幸,但她心性清纯、无尘,不为世俗所累,于是她与我有着共同的爱好,共同的看法,共同的思想,所以我们的心能贴在一起。”
为什么有叛逆精神
快嘴:“哈,宝二哥,从这里面就可以看出您对林妹妹的心性体察的是多么的深切与细微啊!而且这些绝不是单纯的喜爱所能包容的,也有着你的博爱。我觉得你的博爱的确包含了对弱者的不幸的真切同情,您这种同情女性、崇拜女性的性格特点,和您身上的整个叛逆精神是一致的。封建社会是‘男尊女卑’,而您竟然给翻了过来,成了‘女清男浊’,有人说这是一种背叛,您认为呢?”
怡红公子:“哈,没你说得那么严重了,我喜欢我的,对这个社会又没造成什么影响,干他人何事?其实谁又没有点叛逆精神呢?我那时正青春年少,正处于青少年心理叛逆期,不值得大惊小怪啊!况且我认为我的叛逆是对的,别人说什么就由他们说去吧!”
快嘴:“哈,是啊,有道是: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追去吧!纵然‘百口嘲谤,万目睚眦’又有何妨?”
怡红公子:“其实对于人心的势利,我早看厌了。除了那些少女们的纯洁可爱能使我感到可亲和喜悦外,在现实生活中,实在找不到什么事物值得我奉献青春和生命的了。于是对林妹妹的感情,成了我精神上的惟一支柱。有一次,在鸳鸯和探春诉说着‘大家庭’带给她们的矛盾与苦恼时,尤氏却对我说‘只知道和姊妹们顽笑’,‘一点后事也不虑’。我竟脱口而出‘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
喜欢女孩子之原因
快嘴:“对,当时这话虽是玩笑话,却显示出您是多么的伤悲与消沉。但是,我不明白,您为什么天生就那样爱与女孩子亲近,又那么的‘崇拜’她们呢?”
怡红公子:“这个我自己也说不太清楚,就是老祖母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记得她曾这样说过对我的看法:‘我也解不过来,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别的淘气都是应该的,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更叫人难懂……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我想这一点,也许就像贾雨村说的,天地之间有什么正气邪气,二气相遇必然互相搏击。人要是偶秉这正邪交错之气而生,生于诗书清贫之家则为逸士高人,生于薄祚寒门则为奇优名娼,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
快嘴:“这是个迷信的说法,有些怪诞。其实我认为,少男少女们年少无猜而又青梅竹马,是很容易产生爱悦之情的,况且她们的性格、爱好、生活和遭遇也很值得你去怜爱啊!”
怡红公子:“不错。当我看到自己喜爱的那些天真美丽的女孩儿,她们美好可爱的一面,以及她们的不幸之事,就更激发了我对她们悲天悯人的无限关怀。”
快嘴:“呵呵,其实不光是你,我想我们所有的男人也都十分喜欢那些清纯美丽的女孩!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而那些刁嘴蛮舌、母老虎似的女人,又怎能不让人讨厌呢?”
“唉呀,快嘴,知音啊!”怡红公子高兴地说道,于是我们高兴地握手言欢!
论教育及自我性格之形成
言谈气氛十分融洽,我们的关系得到进一步提升,我便又问道:“对了,您对‘牝鸡司晨,惟家之索’怎样认为?听说这在您所在的时代是最忌讳的事,是吗?”
怡红公子:“不错,人们往往会对一些奇特的事情大惊小怪。只要母鸡打鸣,就要杀它;母鸡跳上了灶,就看作很不吉利的事。若是妇女当权,也多是不能容忍的,仿佛是纪纲毁堕的严重现象,当时在我们那个大家族里就犯了这个禁律。整个的治家、教子等等所有大权都掌握在老祖宗一个人的手里,而这个‘老祖宗’被全家上下尊崇为思想领导的最高权威者。她的继承人——凤姐,心目中无视公婆和丈夫,一心向老祖宗献媚讨喜欢,于是,她终于攫取了总理全家事务的实际大权。从此,我们贾家所有的权威与尊严,就都掌握在这两个女人的手里了。”
快嘴:“嗯,比如那次你挨了父亲的毒打,老祖宗听说后就怒发冲冠地走过来,与你的父亲贾政发生尖锐的冲突,这老人家愤怒地斥责了令尊。而令尊却吓得忙叩头说‘母亲如此说,儿子无立足之地了’。而老祖宗却冷笑道‘你分明使我无立足之地,你反说起你来’。”
怡红公子:“唉,其实,他们这对母子间所争论的,不是关于如何教育与教养自己的子孙后代,而像是在争夺家里的教育管理权。”
快嘴:“哦?是吗?我觉得若按当时的社会‘礼教’来说,讲孝道和尊从父权是可以并存不悖的,即令尊应该对母亲的孝敬——以尽为人子之责任,而老祖宗也应该支持和遵从儿子的‘父职’,不应当夺了他管教儿子的权威才对呀。”
怡红公子:“嗨,快嘴,你不知道。在我们那个时候,很多教育方式本来就是违反人性的,一些富有家庭为使子孙们循规蹈矩,野蛮的打和骂成为他们使子孙‘就范’的惟一方法。家父与我之间就多次出现了种种矛盾,他对我是辱骂和毒打,而我对他却像怕老虎一样的恐惧和逃避。”
快嘴:“嗯,说起来,你们贾家的教育方式大有问题,一方面是父方用威教,一方面是母方用爱宠,‘以身作则’和‘循循善诱’的教育原则都谈不上了,结果便没将你教育成能为国家建功立业,为家族光耀门庭的人才来。”
怡红公子:“嗯,正是这样的教育方式,使我一边很害怕父亲,一边又在奶奶和母亲的宠爱下不思进取,结果谁劝我上进我就跟谁急,成了一个‘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的人。”
快嘴:“呵呵,看来教育对人的影响实在是大啊,养不教,父之过,说起来,你的父亲算是没有对你尽到教育的责任。”
怡红公子:“可不是吗!比如那次大观园题词时,家父对我的题词和议论心里虽然欣赏,但他却无理地一口一声地辱骂我‘畜生’和‘蠢物’。试想,这样的‘父范’和教子的态度,又怎么能够让我亲他敬他,接受他的影响和教育呢?唉,事情都不是单方面的,除了父兄们这样的榜样外,还有社会与学塾等不良因素的影响,师生和学童彼此间风气的腐朽败坏完全是那个时期的缩影。”
快嘴:“对啊,家族和社会环境对人的成长最重要了,您能具体的说一下你的情况吗?”
怡红公子:“当然可以。众所周知,我自幼就受到祖母的溺爱,在祖母屋里居住,是一位‘和姐妹们一处娇养惯了’、‘无人敢管’的人,也越发的贪玩而不习诗书礼教了。在我十二三岁时又受到贵妃姐姐——元春之命,随同众姊妹搬到大观园里去住。这对我来说可是现实社会里一个非常独特的自由环境,使我有机会和封建秩序进一步隔离了开来,于是我就在另一种与当时的正常教育相背的生活方式中去发展自己的思想与性格。”
快嘴:“我记得在六十六回中,兴儿对尤三姐等人谈到你时说:‘他长了这么大,独他没有上过正经学。我们家从祖宗直到二爷,谁不是学里的师老爷严严的管着念书?偏他不爱念书,是老太太的宝贝。老爷先还管,如今也不敢管了……’”
怡红公子:“是呀!兴儿这番话,很好地概括了我所接受的正规教育的片面性及造成我之性格的主要原因。”
快嘴:“对,正是由于这些片面的原因,才使您虽然生长在贵族家庭里,却并没有受到封建官宦家庭正常的教育熏陶。而在现实环境里,却有一个让你喜爱的女孩子们的世界。”
怡红公子:“是的,在我的日常生活中,一边是居于统治地位的上一辈人,一边则是那些命运将听天由命的女孩子,而我当时既没自控力,也没有支配自己生活和意愿的权力,结果我就融入了后者之中。”
快嘴:“呵呵,没有人喜欢被压迫,并且人的天性也是向着获取自由、快乐和被尊重的,这与马斯洛的人的需求层次理论是相符的。”
怡红公子:“我倒没有什么大的理想,马斯洛认为的最高需求——自我实现的需求,于我几乎不存在,但获取自由是我强烈需要的,生活在那样一个大家族中,面对这样那样的规矩,我真想跳出来什么都不管不顾。”
快嘴:“嗯,所以您不喜读书,整日与女孩子们厮混,在你最钟情的林妹妹故去之后,您万念俱灰,选择了“不管不顾”式的逃避,——‘芒鞋破钵随缘化’。”
怡红公子:“是的,一个人之所以会成为那样的人,与他所受的教育和生活的环境是有很大关系的。我之所以没有成为能建功立业,光耀门庭的人,与这些就有很大关系。父亲的压迫式教育,整天一张冷脸,倘若他一直对我严格要求,或许我终将有所造就,但他的严格是不能彻底的,因为还有我的奶奶,她的溺爱又让我找到了躲避父亲的避风港。后又因元春姐姐的指示,我得以和女孩子们一同在大观园中玩乐,失去了应有的学习锻炼的机会,也就不能成才了。”
对女孩子们的认识
快嘴:“但你却又那样才华横溢,你的思想清新活泼,如您在大观园中题对,您的诗作也清新自然,那么您是如何做到这些的呢?”
怡红公子:“呵呵,应该是天资和爱好的缘故,舞文弄墨是很能显示出一个人的才华的,学了这些,也可以拿给姑娘们卖弄啊!哈!”
快嘴:“哈哈,这也是你学习的动力啊,看来女孩子们在你心中的地位是重于一切的。”
怡红公子:“你没听说‘冲冠一怒为红颜’这句话吗?其实男人生来在很大程度上也是要为女人而活的。异性相吸、爱情、怜爱、性爱都可以成为男人围着女人转的理由。”
快嘴:“呵呵,分析得很彻底,你对所有的姑娘丫环们都是如此吗?”
怡红公子:“哈,差不多吧!在我身边,除了黛玉、宝钗、湘云、妙玉之外,其他女孩子大多数都是丫环。若再把这些丫环列为两类来说,一类是所谓‘家生子儿’,如鸳鸯和小红;一类是买来的,如袭人和晴雯,另外还有从苏州采买来的唱戏的贫家女孩子,如芳官、龄官等。”
快嘴:“但就这些丫环们来说,她们的思想见识各有深浅,品格也各有不同。但在客观上都是处于被奴役的阶级,你对她们是打心底里同情和爱护的吗?”
怡红公子:“是的!她们虽说身世不同,她们的命运却没有多大的差别。她们其中有许多女孩子服侍过我、看护过我、疼爱过我,并以一颗纯真的心围绕着、倾注着我,使我自幼就不由自主地在生活上跟她们亲密,在精神上更是眷恋着她们。”
快嘴:“如果我没说错的话,在生活上跟您最密切的丫环要数袭人了,而在精神上就是晴雯了,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