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大家皆认为蘅芜君——薛宝钗是一位冷美人,她做事不让感情战胜理智,由于她的这种过人的理智,便被公认为是“冷美人”。其实她的内心并不算太冷,也有许多热心助人的地方。其实十二钗中所谓的‘冷美人’,所谓的无情、绝情、不近人情的恐怕要数大观园中最小的女孩儿——住在蓼风轩的惜春小姐了。
我下面要去访问的就是惜春小姐,“冷美人”虽年纪小,其冷却已非一日之寒,我得小心被她冷落了,呵呵。刚走进“藕香榭”,就听到一种不绝入耳、单调又清脆的声音从里边传出来,“当……当……当……”缓缓地响个不停……这是什么声音,敲梆子吗?
快嘴:“哎,家里有人吗?惜春小姐在家吗?”没人回答。怪事,这声音却仍在“当……当……”地响着,分明有人在吗,怎么没人回答呢?
快嘴:“喂,谁家屋里敲梆子呢?四小姐在家吗?”我又高声喊到。
藕香榭主:“阿弥陀佛,什么人如此放肆,这么大声的喧哗?”
快嘴:“啊,我是快嘴,一名小记者,不知道大师在此,多有得罪。敢问您可知道四小姐——贾惜春姑娘在不在家?”
藕香榭主:“罪过、罪过,施主,这儿只有贫尼,没有什么贾惜春、四小姐?您还是到别处去找吧。”
快嘴:“哎,到别处去找?到哪儿去,难道惜春小姐搬家了?奇怪,这儿难道不是藕香榭吗?”
藕香榭主:“见怪不怪,施主才能做到心平气和。我是说这儿只是没有贾小姐——惜春,但藕香榭主还在。”
我一下惊得张大了嘴巴,语无伦次地说:“啊?藕香榭主还在?她在哪儿……哦,敢情……您就是……是那藕香榭主贾惜春呀?”
藕香榭主:“阿弥陀佛,施主还算有点悟性。”
快嘴:“哎哟,还果然是您呀?谢天谢地,您这身打扮可将我吓一大跳啊。”
堪破三春景不长
藕香榭主:“我本非我,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想前缘,我本是贾敬之女,贾珍之妹,母亲早死,父亲又出家修道,因此才留在了贾母身边,同三个姐姐在一起。我本就是佛门中人,只是出去了一趟,如今又回来了而已。”
快嘴:“噢,这样啊,那您既然出家了,为什么不在寺院待着,却在这大观园蓼风轩中住着呢?”
藕香榭主:“佛主就在我心,修佛何必寺院?蓼风轩藕香榭有我在,即是出尘之地。再说,我这不是方便你采访吗?我要不在这里,你去哪里找我去?”
快嘴:“哦,哈哈,四小妹原来是在等我啊!太感谢了。唉,说起来您从小就失去了父母的爱护,可算是一个命苦的‘小姐’呀。人们说您的一生在‘悟’字上下了功夫,也终于悟出了人生的‘真谛’——正如《虚花悟》曲中所唱的词儿那样,对吗?”
藕香榭主:“唉,果真说起来,这个‘悟’也不是那么的单纯,单单的‘悟’是什么也‘悟’不出来的,只有在活生生的现实中去慢慢的‘感悟’,一点一滴的‘觉悟’,有渐修方能顿悟,明白世间万物的有相和无相。就像我的那个大家族吧,偌大一个贾府由盛到衰其过程让人痛惜、让人伤怀,令我最痛彻的‘感悟’是我的三位姐姐——‘三春’的相继去尽,使我在无奈的伤感中逐渐‘觉悟’到‘恍然大悟’呀。”
快嘴:“哦?我想您的‘大悟’可是由表及里、由感性到理性的认识过程。从认识、看透,再上升到理性阶段,就是您说的‘悟’吧?我想判词和曲中所说的‘堪破三春’,就是您的姐姐元春、迎春、探春的悲剧结局,使您认识到人生纵有‘桃红柳绿’的美好韶华,也终是好景不长,难把‘秋捱过’的,是吗?”
藕香榭主:“是的。譬如我的元春姐姐,她被招在凤藻宫封为贤德妃,虽然高贵,实际上却是被关在那‘见不得人的去处’,犹如被囚禁在牢笼里的鸟儿,实在可怜得很。偶而的一次‘皇恩浩荡’让她‘省亲’,但从她那以泪洗面、强作欢颜的表情,就不难知道她那荣华富贵的生活背后,又是一种怎么难熬的日子,最终她还是逃脱不了年纪轻轻就赴了黄泉的命运。再说我的二姐迎春,一生懦弱、胆小怕事,连自己的下人都不敢得罪,却又偏偏嫁给了一得势便猖狂的‘中山狼’,堂堂的公府千金,竟被‘无情兽’虐待而早亡。我的三姐探春可称女中丈夫,志高才清,可又是一番风雨路三千,远嫁他乡,照样逃脱不了命运的摆布啊。”
冰冷,不过自欺欺人
快嘴:“是啊!这‘堪破三春景不长’——三个姐姐的不幸而去,我想给您的打击非常大是吧?很多人都认为您没有同情心,是十二钗乃至大观园的‘冷美人’,尤其是‘惑奸谗抄检大观园,矢孤介杜绝宁国府’反应出了您冰雪一般的绝‘冷’,您能说说当时的情况吗?”
藕香榭主:“哼,在抄检大观园的突发事件中,我确实表现得很‘冷’。当时凤姐、王善保家的一行人到了我的蓼风轩,在我的丫环入画的箱子里发现了‘违禁品’。其实,那些东西只是我的哥哥贾珍赏给入画哥哥的一些东西,包括一大包金银锞子,一副玉带板子,一包男人的靴袜。当时我年龄还小,一开始就‘吓的不知当有什么事’,放手让来人搜查,谁知就在入画的箱子里发现了那些东西。”
快嘴:“于是您害怕极了,便说‘我竟不知道,这还了得!二嫂子,你要打她,好歹带她出去打罢,我听不惯的。’您的一句‘我竟不知道’,是先将自己洗刷干净;‘这还了得’是肯定入画问题十分严重;‘你要打她,好歹带她出去打罢’,这是把入画交出去,听凭处理;此时,您的心意已经表明:惜春和入画毫不相干,只要你们不来找我的麻烦,怎么处理入画都可以,是吗?”
藕香榭主:“是啊,现在想想,当时的我是多么怯懦、多么自私、又是多么无情无义啊!当时的我真是可笑到了让人可憎的地步,可是,按照府里的规矩,奴仆之间若有人情就是犯罪,奴仆私自收藏、传递东西也是犯罪。至于主子像贾琏那样和鲍二家的通奸,那倒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不知是什么道理。”
快嘴:“是啊,唉,看当时的情景也是够让人心寒的:一边是入画在苦苦地哀求,保证东西确是贾珍所赐,一边却是您在要求凤姐‘别饶她这次方可。这里人多,若不拿一个人作法,那些大的听见了,又不知怎样呢。嫂子若饶她,我也不依’。听您这话就好像入画就是您的仇人似的,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真是‘冷’得没有一点主仆之情啊。”
藕香榭主:“阿弥陀佛,罪过呀罪过。当时为了这事我还与尤氏进行了一番争执,因为入画本是宁国府那边来的,我先责怪尤氏‘管教不严’,要她把人带走;最后又说‘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当时入画跪着哭着,苦苦哀求,尤氏和奶娘也在一边为入画说情,可我虽说小小年纪,竟生就一副铁石心肠,这也是我后来出家的主要原因。”
快嘴:“嗯,在当时,您不管她从小服侍您的辛劳,也不顾嫂子尤氏的情面,还说‘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多少不堪的闲话’,‘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累我’。说实在的,这话让哪个下人听了都寒心啊!”
藕香榭主:“我当时是心狠,并且还有自以为正确的理由:‘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当初我还自以为是大彻大悟,现在想想,其实就是自欺欺人呀。”
求佛,原也是一种逃避
快嘴:“‘堪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我记得您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过,以后要剃了头和智能儿一块儿当姑子去。不知您在当时只是一种玩话,还是当时就有心依赖这青灯古佛?除巧姐以外,您是金陵十二钗中最小的一‘钗’,在警幻仙子的册子上也是挂了号的。我们从册子上可以看出,您最后的结局是‘缁衣顿改昔年妆’,‘独卧青灯古佛旁’。让人对您的悲惨结局怀有深刻的同情,可是,在同情的同时又觉得您那冰雪一般的绝情让人不寒而栗啊。”
藕香榭主:“唉,除了判词、图画和《虚花悟》曲有表明我要‘出家’的迹象外,如果你们在读原着时只要细心一点,就不难发现其中还有多次暗示我‘出家’的描写,表明我将来终就是要‘出家修行’的。例如同小尼姑智能儿玩耍时,曾说过将来剃了头发出家修行,在二十二回有我写的灯谜:‘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这就是‘佛前海灯’,含有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之意。”
快嘴:“嗯,同众姊妹相比,您是最不善于诗词的人,全部小说中除了这首‘佛前海灯’之谜外,我记得在题大观园时您还写了一首《文章造化》,但是其诗与众姐妹相比却是诗意平平。我不明白的是这首‘灯谜’您怎么会写得这么好?”
藕香榭主:“哦,我这人不善于娇揉造作的去写诗词,这首灯谜之所以写得较好,可能贴近我比较喜欢的那些东西吧!”
快嘴:“嗯,我还知道您喜欢绘画,被贾母指定画大观园图,但论绘画的知识还不如宝钗。还知道您与妙玉合得来,有时到妙玉处下棋,可能在棋艺方面算是不错了。您年龄虽小,却性情漠然、心冷口冷意冷,对繁华的生活竟然好像没有一丝的留恋。”
藕香榭主:“不错。当时我虽然是长在国公之家,享受着祖宗的荣华富贵,但在内外矛盾斗争中的大厦将倾之时、油灯将灭的整个过程,我从现实的生活中亲眼目睹着你争我夺的丑恶现象,令我体会不到哪里还有温情,渐渐的心意灰冷、觉得生活的乏味与丑陋,这应该是古往今来许多大家族的子女中,经常可以见到的心理作用所引起的一种现象。”
快嘴:“对,这确实是一种正常的现象。前不久,香港的一家报纸上报道了一位留美的‘高干’子弟入了佛门,使许多人瞪目结舌不能理解。我想,其实愈是在这种类似你们这样‘高干’的家庭中,对世事中的丑恶感受愈深愈愤。出走是一种逃避,出家想绝于红尘,也是你们所选择的一条明智的出路,众人皆醉我独醒,对吗?”
藕香榭主:“不错,我当时就是这样认为的。那次赶走了入画后,我又与嫂子尤氏争论一回,她自以为是的说‘四丫头年轻糊涂’。我当时说道‘状元榜眼难道就没有糊涂的不成,可知他们也有不能了悟的’。我接着又说‘古人也曾说不作狠心人,难作自了汉’。”
快嘴:“你这里所谓的‘自了汉’,就是说只能自管自身吗?”
藕香榭主:“我当时确实是这样认为的,所以我又说‘我不了悟,我也舍不得入画了’。实际上,像我这样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该何去何从的人,又怎么去关心别人呢?在此时此刻,此事此境中,一切都是那么的冷漠而苍白,我的心冷了,彻骨的寒冷,终于下定决心,跳出红尘,一心向佛。”
众人皆醉,我何能独醒?
快嘴:“这么说来,在贾府里您算得上是最聪明、最有远见的人了。”
藕香榭主:“出家人不打妄语,快嘴你是故意奉承我,还是说的真心话?”
快嘴:“哎,当然是真心话了。我这里说您的‘聪明’,是因为您打小就看透了这世间一切,认为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仅凭这一点您就胜过黛、钗许多,她们虽然聪明非凡、才情万丈,但是,一个是常常垂泪到天明,一个是‘煎心日日复年年’,如此般的痛苦还有什么生活乐趣可言?”
藕香榭主:“是呀,当时那些无知的丫环们都认为黛玉小心眼什么的,只有我看透了她,说她就是‘独那事想不开’。其实,不就是一个‘情’字吗,何必呢?我真的对世间这些钱、权、情、爱浑不放在心上,觉得那不过是些凡夫俗事,何必理会那许多,徒增悲欢而矣!”
快嘴:“‘众人皆醉我独醒’,这是有些人对您的评语。您后来的出家是意料之中的事,也是出于您的自愿,因此我想您应该是幸福的,因为有一种对幸福的解释就是能够最大限度地决定自己的事。”
藕香榭主:“当时我还很幼小,一些想法不过是些稚嫩的小念头,如何又会众人皆醉而我能独醒呢?不过是不懂装懂罢了。至于出家,我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快嘴:“嗯,所以很多人认为您一个富家小姐最后却与青灯相伴,未免有些痛惜,不了解的人会说您自私冷漠,殊不知您却在暗地里笑世人痴迷,对吧?”
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藕香榭主:“阿弥陀佛,快嘴,我知道世人对我的评论有些奇妙,叹我可怜,正值芳华青春,却由豪门千金成了青灯古尼。说句真心话,在家族遭遇了那样的危难之后,如果不想被尘俗污染,出家正是惟一的一种避世之道。这就是我这位冷漠的如冰雪,孤僻的不近人情的公府小姐心灵深处的感叹与感慨。”
快嘴:“嗯,按您的性情,您这样的选择也没什么不对,有道是‘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哈哈!”
藕香榭主:“嗯,佛前海灯照亮的是不同人的不同人生,我选择与青灯相伴,也是在找一种心灵的归依,一种精神的寄托,即使是枯坐佛前,我也觉得比当那四小姐踏实多了。”
快嘴:“哦,呵呵,如今您得遂所愿,也还不错。”
藕香榭主:“嗯,是的!快嘴,关于我的故事就谈到这里吧,我要回房去诵佛经了,你也回去吧。对了,回去后告诉那些喜好观光游览的人们不要再光顾我的‘蓼风轩’了,我不想再被任何的凡尘俗物所打扰!”
快嘴:“阿弥陀佛,真是罪过罪过。大师请先回吧,这次打扰您实在是不应该,我代表世人向您表示深深的歉意。”
走出了藕香榭,我默默地想:也许四小姐——贾惜春那漠然的心境平静得如大观园中那一池被湘云和黛玉吟诵过的塘水吧,静寞的没有一丝的涟漪,平平淡淡地存在着,只在深沉的夜晚放出清幽冷冽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