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怎么来啦?”突然见到李晴,林炜一阵发愣,竟有些词不达意。可怎么能打出这样的招呼呢?话一出口,林炜马上就后悔,生怕李晴多想。
李晴果然多想了,她立马停住了脚,说道:“我怎么就不能来?”
林炜有些尴尬,忙笑着解释道:“不,不是这意思。我……”
林炜慌乱的时候,只见李晴已轻轻地掩上办公室的门,然后走到林炜跟前,贴进他的怀里,哽咽着道:“阿炜,我很怕,怎么办?”
林炜心事重重地搂住她。对于未婚且从未怀过孕的李晴来说,打胎的确是一道坎,一道不知深浅且又充满无知恐惧的坎。林炜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他总不能说“不要怕”,或是说“是啊,我也怕”,那更是笑话。
沉默半晌,林炜只好轻声道:“那你……还是等我安排吧!”
腻过一阵的李晴反倒倔强地抬起头,说:“不要。”
林炜这时才发现她的脸上早已不见了往日的灿烂,反倒多了些难以隐藏的憔悴。林炜心里很不是滋味,脱口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不。”李晴稳住了身子,又说,“反正,我的事,我自己想办法。”林炜不解道:“怎么会是你自己的事呢,我不也……”
李晴立即掩住林炜的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她瞥见桌面准备的结算材料,问道:“你要外出?”
“是,去送一份材料。”林炜说着,顺手收起材料,塞进公文包中。
“我刚好想去趟雨山商务宾馆,顺路吗?”
“雨山商务宾馆?你去那儿干吗?”
“保密。”
“不用上班了?”
“上啊,准我一个假行不行?”
“行,当然行。”
林炜笑笑,他的心情随着李晴的俏皮而好了起来。
不过,等到了雨山商务宾馆大门口,林炜实在忍不住,还是问道:“老实告诉我,你来这里到底什么事?”
林炜实在纳闷,雨山商务宾馆是个超五星的大宾馆,是个高规格的接待地,且距离市中心并不近,要没什么紧要事,闲人几乎很少会来这里,李晴这是为了什么?
李晴望了林炜一阵,道:“我来这里找一位朋友。”
“朋友?”她有什么朋友住在这儿?林炜想。
“是,她是这儿的领班。”
林炜这才轻松地笑笑:“拜托,今天是周一,人家就不用上班?”
李晴没有接话,只见她点点头,又抬头望了望车外,沉默了片刻,幽幽道:“我不是要去医院嘛,所以我想,到时让她帮忙……”
原来如此。
李晴的话,瞬间又让林炜的心变重。哑了一阵,又听到李晴说了句耐人寻味的话:“一想到这孩子,我的心就空空的。”说完,她打开车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望着李晴的背影,林炜心里一直响着一种声音,那是一种从心底冒出来的负疚的声音。他原来不知道,欠一个人,特别是欠一个爱着自己的女人的情竟是这么难。
呆愣了一阵,恍惚中林炜才重新记起自己还得去送材料。不想,车子开出不远,就在距离宾馆不远的路口,林炜突然听到车外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身子也随之一震——车子追尾了。
等林炜醒过神后才发现,他的车子正紧紧地咬住前面一辆崭新的红色雅阁。
他赶忙将车往后挪了挪,然后下来查看。他的别克车伤势较轻,可红色雅阁却没那么幸运。也许是角度的缘故,雅阁车后保险杠几乎被撞烂,坏的那一半正耷拉在地上。
林炜见状不禁暗自叫苦:真倒霉,这不是自找麻烦吗?可没办法,他只好悻悻地掏出手机,先给保险公司报了案。
就在这时,红色雅阁的车门开了,钻出一位打扮入时的女人。她拎着裙角,跑到车后,马上喊出所有遭遇剐蹭或追尾事件的人都会喊的一句话——“你这人怎么开的车?”
怎么开车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追尾事故已经发生了。谁愿意这样?我还赶着去送材料呢!林炜恨恨地想。
可事到如今还能怎样?面对怒气冲冲的车主,又是林炜的单方责任,他只好忙不迭地道歉:“对不住,实在对不住……”
“对不住?哼!啧啧啧,撞得这么厉害……”女人欠着身,抬了抬耷拉在地上的保险杠,心疼不已。
“我已报了保险,只能耽误您一点时间了,真对不起。”林炜诚恳地解释着。
或许正因为这句“耽误时间”,那女人忽地生气了,她尖叫起来:“你知不知道我的时间有多宝贵,知不知道开车要保持距离,啊?”一阵乱呛,呛得林炜有些火大,正想回两句,这时,雅阁车副驾驶座上又出来一个人,一个男人。男人沉声问:“怎么回事?”女人见男人出来,叫道:“老公,你过来看看……”
听到男人的声音,林炜也转过脸去,刚好和他对视,不由得惊呼道:“是你?”
男人见是林炜,也跟着一愣。
想不到,居然会在这儿遇到王东,而且还以这样一种方式。
太意外了!更让林炜感觉意外的是,等他看清眼前的女人,发现她竟是电视台《热点经纬线》栏目的女主播屈瑄。可能是见自己男人与林炜认识,屈瑄当即收了嘴,讪讪地退到一旁,可眼里还是藏不住心疼。
王东倒没说什么,几步走到车后看了看,笑道:“还好,不是很严重嘛。”说着,他就将已坏了的保险杠扯了下来,扔到后备厢里。
屈瑄好像想再说什么,被王东冷冷地横了一眼,只好阴着脸住了嘴。
见此情形,林炜倒有些不好意思,马上从包里取出两千元钱,赔着笑说:“刚才怪我注意力不集中。大家都赶时间,要不这样,先让嫂子把车子送修。如果这些钱不够的话,到时我再补。”
王东嘿嘿一笑,推辞道:“不用,不用,反正都是让保险公司处理。”说完,他不由分说地拉着屈瑄上了车,撇下林炜,径自离去。
林炜的目光一直追着远去的红色雅阁,很久才收了回来。
王东的老婆不是省检察院的薛梅吗?而这屈瑄……虽然林炜未曾见过薛梅,不过屈瑄可是位公众人物,整个五湖恐怕没人不认识。而且,从屈瑄刚刚那句“老公”的称呼里,林炜马上就玩味出别的东西来。
这年头,“情人”这种成人间的游戏,倒也司空见惯。
男女之间两情相悦的那些事,有时就像吃饭、睡觉一样平常。或许就在现在,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家,在酒店,在办公室沙发、夜总会、发廊乃至汽车后座,尚不知还有多少合法的或苟合的情事,正此起彼伏地上演……
遭遇这样的事,一般只能做到视而不见。
再回头时,他看到雨山商务宾馆那几幢划破天空的雄伟大楼,特别是暗青色外墙如一张张严肃的巨人的脸,审视着林炜。审视得他心里又是一阵暗,是啊,相比之下,自己又是否活得精彩呢?
林炜只剩苦笑。
下午,万婷秋给林炜打来电话。
她说,她已经约好了韩轩良律师,无论如何,都得抽个时间见上一面。顿了一下,她又郑重地嘱咐了句,以后别老叫她万科长,还叫婷秋吧。
婷秋……林炜心里一动。和韩轩良见面,那是必须的,还有什么事比这更紧急更重要呢?
接完电话,林炜匆匆地和孙闻飞打了声招呼,就开着车去接万婷秋。
万婷秋见林炜开着一辆黑色别克商务车来接她,先是感慨了一番,毕竟她刚“认识”林炜那阵,林炜说他只骑着辆破自行车四处瞎逛。紧接着她问:“昨晚我看车子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就破了相?”
林炜尴尬地笑笑,一边开着车,一边将上午追尾的事说了。
谁知听完之后,万婷秋竟大为惊诧:“你是说,你撞了屈瑄的车子?”
林炜点头,问:“怎么,你认识屈瑄?”
“大美女主播谁不认识?”
那倒是,一位知名的女主播,整日闪在电视中,谁会不认识?可电视中的女主播总是盈盈含笑,林炜今日算是领教了那些人举止优雅背后的另一面。想着,他不禁解嘲地笑了笑。
万婷秋瞅了林炜一眼,卖着关子问:“你知道屈瑄是谁?”
“谁?”林炜不禁疑惑,难道这女人还有什么了不得的背景?她除了可能是王东的情人外,难道还有什么大来头?林炜不敢轻易道出这些疑惑。毕竟,屈瑄和王东到底是什么关系尚不可知,即便是知道了,又何必多事?
万婷秋笑笑说:“她就是昨晚和你见过面的唐华的老婆。”
啊?这下林炜是真的惊讶了,顿时也愣住了。这……这是哪儿跟哪儿呢……
林炜觉得匪夷所思。
屈瑄既然敢在旁人面前称王东为老公,说明她和王东的关系绝非一天两天,几乎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既是这样,她的丈夫唐华怎会没觉察?再说,王东和唐华虽然一个省厅一个支队,但也算同一系统。恰是如此,才更令人费解。又或者,王东真有那种通天的本事,才能让那样一位娇娇美人心甘情愿地委身于他?要不然,王东就是在玩火。
林炜转而再想,其实,屈瑄、王东、唐华三人之间演着什么好戏,似乎也与自己无关,毕竟那是他们三人之间的感情私事,自己何必咸吃萝卜淡操心呢?只是这一阵暗忖,林炜觉得,恐怕得重新审视一下王东了。
确实,对人的认识,往往不能只停留在表面。
万婷秋没有意识到林炜内心的这份复杂,依然在赞叹说:“想当初,唐华与屈瑄结婚,参加婚礼的人都赞不绝口,说这两人才是真正的郎才女貌,绝对是俊男配美女……”
林炜听着,脸上保持着微笑。
看来,万婷秋还真不知道屈瑄与王东的那些事。
4
路上,林炜向万婷秋询问了韩轩良的情况。
也许是事业没做大,五湖的大律师林炜是一个也不认识。韩晓东虽说也是律师,但年轻,还冠不了一个“大”字。
万婷秋莞尔调侃道:“要是天天打官司,还不把你烦死?”
“那倒也是。就像医生,喝酒吹牛交朋友可以,一旦真有事找他,那肯定是病了。病了,麻烦就大了。”林炜也笑,不过又想,今天自己急着见韩轩良,不等于急病乱投医吗?
谈到韩轩良,万婷秋却问:“你听说过‘西南派’吗?”林炜摇头。万婷秋继续说,“五湖市的公检法三部门,大领导基本都是西南同一所大学毕业的。渐渐地,在五湖就形成了一个圈子,这个圈子里的人被称为‘西南派’。”
“哦,这么说韩轩良也是那里出来的?”
“是的。据说他当年毕业后,在云南待过一段时间,后来才回了五湖。前些年,韩轩良退居二线,当起了‘不诉律师’”。
“不诉律师?”
“嗯。通俗点说,他现在只做些非诉讼律师事务。可他不单为大企业提供法律服务,有时甚至连检察院、法院,为了某个棘手的案件,都不得不求教于他。他还是我们司法局的法务顾问,同时,也是五湖市市政协委员。”
“这么说,韩轩良很忙了?”林炜想,集这么多头衔于一身,能不忙吗?
“那是。”万婷秋石榴花般殷红的嘴唇微微一翘,嘻嘻一笑道,“要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说不定还约不上时间呢!”
林炜看了眼万婷秋的侧影,又陷入缤纷的回忆之中。
那是去年国庆节,他带着李晴去了趟邻县的龙须塘。龙须塘最负盛名的旅游特色是道教文化,林炜对道教不甚了解,也不热衷,他带李晴出游,是为了实现一个承诺。他曾答应过李晴,要找个时间好好陪她走一走。
游玩的间隙,李晴拉着他在一位道士跟前算了命。
问到婚姻时,道士说林炜虽命犯桃花但不破婚。不破婚,即不会离婚。算出来的那个结果,让李晴的神色黯然了不少。不过,再问到事业运程时,道士说,先生这一生中,不可能有大富大贵,但也不会有大起大落,命里虽时有波折,但总会得贵人相助。
对算命那一套,信则有,不信则无。林炜本不信,可如今万婷秋就俏生生地坐在身边,而且,她还不遗余力地帮着自己。难道,在眼下的鑫誉公司风波中,万婷秋便是那贵人?不然,都这么多年过去,又怎会在千里之外的鞍池再次相遇呢?
这么想着,顿时一股久违了的柔情,慢慢地在林炜的胸膛中荡漾开来……
林炜本来以为韩轩良是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谁知见了面才发现,韩轩良的年纪顶多五十上下。他面色红润,神态淡定,加上一身墨蓝色唐装,随性飘逸,怎么也无法和严肃的律师联系在一起,倒像一位艺术家。
万婷秋介绍后,林炜含着笑,忙上前握手寒暄。
落座后,韩轩良就直接切入正题:“昨天我听婷秋说了,她说你爱人黄妍涉嫌一个非法证券的案子?”
“是的。”林炜回答,“她在一家从事证券业务的公司上班。”
韩轩良说:“早在2008年,最高公检法和证监会就联合发文对擅自发行证券等犯罪行为进行定罪认定,那份认定通知还是比较严厉的。”
林炜解释说:“鑫誉公司没有发行证券。”
“我知道。”韩轩良笑笑,“恐怕咱们五湖市还没有一家公司敢那么做。”
林炜这下不敢插话了,只默默地听着。
韩轩良的语速很慢,仿佛每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好像都得经得起推敲似的,一词一句地罗列出来。
韩轩良说:“对于性质认定的问题,通知也有了较为明确的规定——未经批准经营证券业务,涉嫌犯罪的,以非法经营罪追究其刑事责任。所以,鑫誉的案子被定成诈骗的可能性不大。在这当中,除非鑫誉公司擅自发行证券,或与其他中介机构合作发行证券,才有可能根据犯罪事实,依照刑法分别追究擅自发行股票罪、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或集资诈骗罪等。”
林炜这时插话道:“我只知道鑫誉公司从事的是股票咨询业务。”
“股票咨询?那他们公司有没有主管部门发放的运营牌照?”韩轩良问。
林炜不敢说没有,只说:“这我也不清楚。”
韩轩良沉吟一阵,又道:“要是没有,那问题就复杂了。在法院的很多判例中,根据法官认识的不同,有的被定为非法经营,有的则被定为合同诈骗。”
合同诈骗?见韩轩良也是这么说,林炜心里不免又是一阵紧张。
韩轩良望了眼万婷秋,又望着林炜道:“非法经营和合同诈骗在犯罪构成要件上有些类似,主观上也都是故意。不过,非法经营是经营内容或方式的不合法,而合同诈骗纯粹是以欺骗的手段,达到非法占有的目的。”
具体的法律内容林炜不懂,不过对于鑫誉公司他倒是了解一些,至少在黄妍的严格管理之下,这家公司相对规矩,事先有和客户言明股票投资的风险关系,所以,那至多也就算是经营内容或经营方式的不合法吧?
想着,林炜慢慢露出了笑容。
韩轩良继续说:“在鑫誉公司的这个案件中,首先是犯罪故意相对含糊。其次是非法活动的实施。在经营过程中,即便都是会费交易,毕竟也有服务交换的成分在。当然,服务品质及服务资格另当别论。而犯罪的结果,也就是严重程度的判定,那都得视公安机关查证的结果来论处。”
林炜说:“关于服务内容,我倒听黄妍提过,说她们公司代理了几大合法机构的产品,好像是经过整合之后,再卖给股民。”
韩轩良不禁哑然失笑道:“人家说咱们南方人精明,真是太精明了。”
万婷秋也笑道:“是啊,据说每年最高法关于经济犯罪出台的司法解释,很大一部分是针对南方人的,都是精明惹的祸。”
韩轩良又说:“虽说可能是非法经营,但也不可大意。特别是非法经营额的结果认定,更不容小觑。要是金额特别巨大的,面临的刑罚也不小。”
见林炜的脸色又倏地暗了下来,韩轩良接着说:“当然,你爱人只是鑫誉公司的一名员工,问题大不到哪儿去,倒是公司的老板麻烦大了。在非法经营案中,老板是主要的法律责任人。”
说完,韩轩良笑了笑,也笑得林炜的脸又亮了起来。
林炜还是有些纳闷,问道:“中院刚审结的那些案子,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法官以合同诈骗定罪?”
韩轩良玩味地瞥了万婷秋一眼,忽又摇头叹息道:“如今一些法官就这样,老观念改不过来,总喜欢把法律条文放一边,然后拿先前的判例做借鉴。没办法,这是现实。其实,有些案子看上去相似,而往往因为一两个关键证据的不同,整个案子的性质就变了。”
万婷秋跟着点头道:“没错,或许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理在作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