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凉如水的夜里,登高仰望,我看见这座浮华城市之上隐约着似乎是永恒的星空,想起那年夏天和一个精通天文的朋友跑到野外,车里载着三架天文望远镜。我忘了那天是为了看什么星座而去的,可是仰望星空的感觉至今依然清晰。我们在尚未收割的麦田中央支好望远镜。本来定好了焦距,但刹那间星星就跑到镜头之外了。我慌着寻找。当时还以为是星星的流速太快了,朋友说这只是地球在运转,你看的那一组星相纹丝没动。
刹那。感觉像是佛教的专用术语,一刹那,年华老去。我敬畏“刹那”中残存的或者已经淡化的那些颗粒,它们悬浮着、执迷着、恒定着,距我们这么近,又那么远。刹那里的那些生命,暗自涌动。刹那,有断定的力,类似于临空一指,说,要有光,于是这个世界有了碎金一般的刹那。刹那就是光,是灰茫的底色里,一点、一点皎洁的或斑斓的光,一刹那,汇成了一条映着早霞的路,从迷途至无垠,中间的困顿却是唯一的清醒。
刹那和瞬间,这两个词于我有微妙的区别。刹那是振臂一呼,瞬间是弹指一挥,是一天和一次的散失。刹那像是一根针,瞬间是层层叠叠的棉絮。刹那让人警醒,瞬间使人昏睡。所谓“刹那芳华”,并非确指少年或青春中的某一段路,似乎有所完成的和待完成的都被重重地烙上“刹那”的印记,然后打包收藏——这是刹那的欢欣。那是刹那的苦涩。这是相守的刹那。那是分离的刹那。这是永不再来的刹那。那是绝无忘记的刹那——在时间的统领下,我们似乎都成了热情空前高涨的收藏者,不仅致力于集纳碎瓷和瓦块,而且潜心考古,从中挖掘出辗转之后的确凿,或是流离之中的那一点无告的真实。
在这扇朝南的窗前,在这张灰色的桌子前,我已整整待了七年,透过这扇窗的场景,我还没看够。当然它们并不美好。我只是看到了更细微的部分,比如那棵大树时疏时密,比如现在的枝丫就比前些天密集了许多,过不了几天又是一树苍翠了。都说熟悉的地方没有景色,我无意争辩,当我望向窗外时我也没有欣赏风景的念头,我看到的只有许许多多的刹那,它们一会儿稀落,一会儿浓密。浓密的可能是一天,稀疏的可能是一个完整的季节。
待在窗前,我想守牢某个秘密。然而,没有。我和时间并未达成什么契约,它走它的,我走我的,它从古老走向年轻,我从清晨过渡到黄昏,似乎所有的故事都是沿着时间的反方向上叙述的,一寸一寸依此追逐更久远的从前。那是一个点。就像窗外最远的那棵树,一切由此开始,我放弃了追赶时间的努力,时间也休想追赶我,在这个意义上,属于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我只是按照日升日落继续习惯的作息,我希望自己在早晨七点自然醒来,零点左右径自睡去,这是一个力求简单的愿望。许多外在的东西是通过怎样隐秘的途径,与现在达成了共识?我肯定不会说什么内心的力量决定了改变,仅仅是茫茫时间里散落的那些刹那,帮助我实现了表里如一的日子,包括这张广阔的书桌,包括这扇面朝阳光的窗户。
从偶然、从刹那发源的某种轨迹,还会用半生来延续吗?我还无从得知。这一幕节奏低缓的场景,允许在晨昏交错时任何一个瞬间,存在。看似弯弯绕绕,走过去之后也不过是一刹那的“呈现”。
刹那是时间里的一根银针,别在灰色的衣襟上——用来穿引那些脱了丝的、起了皱纹的、沾染了灰尘的时间的碎片,穿针引线之后的图景就是一幅迷宫的地图,我们还在其间停停走走,一无所有地漂流。等候时过境迁的某一次转弯,回到刹那的刺痛或贴心之中,是时间在某个街角儿,惊诧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