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篇仿佛写不到头儿的文字里,我想,它应该是低缓的、沉潜的、踏实的,甚至是平淡和笨拙的,我想静下心来好好练习叙述,从头开始。惟其漫长,才有任性罗列和平铺直叙的容量。想想最初的计划,我终于愿意交出一年的时间投掷在这样一篇……文字里,似乎在日常生活里凭空多了那么点儿“意义”。省略号的位置我还不知道该填上什么,因为尚未完成。更重要的是我希望它保持“未完待续”,还有旷日持久的诱惑,当然只是对我而言,心甘情愿。
背地里,稍微有些压抑感。我不断提醒自己,要稳稳地把握叙述的节奏,而且不再掺杂那些至爱的东西,比如爵士、咖啡、酒吧、爱尔兰风笛,这些都是后天的编纂或改造的,我想呈现的只是初始的一些素材,字里行间有隐隐的时间的脉络,使得它不至于成为一盘散沙。音乐的原始状态,应该是声音了。
声音,肯定是市井里忽而嘈杂忽而静寂的动静儿,没有主角或伴唱之分,它们混合在一起,形成一张时疏时密的网,身在其间时是包裹,侧面旁观时是悬浮着的笼罩,这样的声音也是底色,至于正午对面楼里传出的琴声如诉,傍晚自家院里爸爸的胡琴悠扬,就是底色里的高光了。正因为出奇不意,或许才更加动听。林林总总的声音之中,高声喧哗是苍白乏力的,窃窃私语恰恰是鲜活、青葱的,是底色中最为传神的一抹。
童年的幸福感觉有一大部分源于声音,那就是在爸妈压得低低的对话里昏昏睡去,在来客的招呼声中渐渐醒来。临睡前,爸爸妈妈仍在讨论一些事儿,诸如明天该买米了,还是买稍贵一点儿的东北大米吧……这月的油怎么用得那么费啊……昨天给老家寄钱了,听说一个礼拜左右就能收到了……这个炉子有些漏风,才放了两块煤一会儿工夫就抽乏了,明天你弄点泥给封严实点儿……这种对话几乎是不用回答的,一些“嗯”、“好”、“行啊”点缀在中间,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我耳边飘拂,恍惚中漏掉的字句也不重要。可是爸妈有一次相当重要的决定,我一个字儿都没落下。
妈妈先说,你说,咱是不是该给孩子买台电视机啊?他天天去邻居家看电视,时间长了人家会烦的。
爸爸说,不会吧。听他张姨说咱儿子挺懂规矩的,每天自己带着小板凳,一个兜放瓜子,一个兜放瓜子皮,一点儿都没捣乱。
妈妈说,那也不太好。有一次儿子想看动画片,可是张姨家的门一直锁着,他也不敢敲门,就坐在人家门口等了好半天呢。
爸爸说,是吗?
当时心里窃喜,这么巨大的要求我可不敢提出来。还好、还好,爸妈心明眼亮。又听见妈妈说,咱们下半年省着点儿就什么都有了,赶明儿还是去商店看看吧。爸妈第二天一声没吭,弄得我很有些沉不住气了,反反复复想了好几遍,一直自己劝自己,别急、别急,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电视机都会有的。原来爸妈不过是想赠我一个惊喜。第三天的黄昏,电视机就搬来了,虽说和张姨家的一般大,我家的那可是日立牌啊。即便是先前透了点风声,但我仍然高兴得忘乎所以。电视还没拆箱,我就开始在院里奔走相告了,来我家看电视吧,看到多晚我爸妈都不会吵咱的。那时的骄傲多么单纯啊。电视虽说是黑白的,可爸爸却细心地配备了一张印有红、绿、蓝三色的塑料膜,往屏幕上一贴,嗨,别提多漂亮了。
记忆的原声带里于是又多了许多声音的档案,有朗诵也有歌声。但是我仍怀念在絮絮叨叨的说话声中睡着和醒来。如今,家里太安静了,那种徐徐渐进和淡出的感觉也疏离已久了。对我来说,那才是我真正失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