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的那个冬天。和书有关的一个故事。
那年冬天下了五场雪。在最后一场雪里,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那是一段困顿的日子,心里也在下着雪。因为有雪,走了无数遍的路显得有些陌生。夜色渐渐覆盖了白雪,我准备回家了。路过这个城市唯一的那条河,有着许多传说的老桥边,一家小书店还亮着灯。我想买本轻松些的书,在下雪的夜晚,拥被而读。于是进了书店。书店的确很小,只有十五六平方米,三面环书。屋子中间生着炉火。昏暗的灯光下,年轻的店主叼着一根烟,倦倦地望着我。他的眼睛很好看,也很迷茫。炉火上正热着他的晚饭,空气中弥漫着炭火和油烟的气息。这不是我喜欢的书店。耐着性子浏览着架上的书,大都是言情和武侠之类的小说。正要离开时,却看见在两个书架交叉的地上堆着几摞旧书,许多还用牛皮纸包着书皮。
我蹲下身来,一本本翻阅,竟是些唐诗宋词、红学研究、写作知识和鲁迅、朱自清等前辈文人的著作啊。我很惊讶。真没想到在这家书店有这么多吸引我的书籍。竟然有些心慌呢。沉下心来细看,这些书虽然有了年代,落满了灰尘,但书脊笔挺,有款有型,纸页也很光洁,想必是一位爱书人珍爱的书籍吧。
转身看看店主,他已在埋头吃饭了,长长的头发遮挡了视线,很专注的样子。我们各顾各的,我仔细地挑选着精神食粮。那时的书极为朴素,只有两三色印刷的封面流露着书生本色。我猜想,书的主人肯定不是一般的读者,他在书页的空白处,密密麻麻地记录了许多当时的读书笔记,很工整的蝇头小楷。这些书俨然成了作者和读者共同完成的。
除了书籍,还有五六个笔记本,同样的笔迹,同样出于对书的热爱,一笔一画地写满读书心得以及得到这些书时的喜悦。扉页的一角还印有朱红的藏书印,印上有着儒雅的姓名。不禁有些感动,我想做的不也正是这样的人吗?
“您认识这些书的主人吗?”我向吃完饭的小伙子打听道。
他一面用手背擦着油腻的嘴唇,一面说:“当然认识了,这些都是我爷爷的书。”
“那么,这些书也卖吗?”
“当然,卖。”小伙子连说了两个当然,好像这些都是我没有必要问的。
我特别想认识一下这位孜孜好学的老者,所以又问:您的爷爷现在哪儿住呢?他怎么舍得卖这些书呢?“他死了。”句号。不想再知道什么了。我匆匆地挑了十几本书,算完了账,出门。掂着这摞书,走在飘雪的路上,脚步有些沉重,心更沉。
路灯下的雪花闪着银光,我回到家迫不及待地解开线绳。一本本揭下书的包装纸,依然崭新的封面展现出来,扉页上的藏书印依然鲜艳。可是爱书的人却走了。
有时人的生命竟没有一本书长久。老人在书页上用粗线、细线和波纹般的曲线勾勒出当时深感投缘的话语,一些断断续续的线在字里行间荡漾,另外还有些如同原始符号般的三角、对勾、圆圈等,无人破译了。书页的一侧,老人用极小的红纸粘贴了几处极为方正的标记,恍惚间原来的读者又捧起书来,从有标记的那一页继续读起……昨日重现。
几本心爱的书册也许辗转陪伴老人半生的漂泊,人走了,茶凉了,天黑了,灯亮了,书散了。
那夜很冷,我备感凄凉。相濡以沫的书,终将难逃离索的结局,一生的至爱,终将缘尽缘散。想到自己也是常常在书页上用文字与作者窃窃私语,忽然对于藏书有些心灰意冷了。
将书合拢的一霎,有三个字跃然闪现——源,缘,远。想老人严谨的求学态度,这三个字绝非随意涂抹,而是慎重落墨的。我静心凝思,感觉应该是这样的意思——
因为爱书的渊源,与书结下不解之缘,无论一生还是一瞬,缘分还会渐行渐远。是这样吗?老先生。还想对老先生说,这些书在我的手里肯定不会再流失了,但是我也不能向你承诺什么,因为人的生命毕竟是十分有限的,这一刹那的拥有之余,还是会聚散随风。
爱书之人,情同于此。轻轻收起这些书,掸去灰尘之后,束之高阁。我真的不想惊醒一位掩卷沉思的老人,主人虽已离世,但这些书仍收藏着他的呼吸,他的微笑,于是这些书也有了生命,它们不属于我。我确信,书是有灵魂的,和有灵魂的人一样。
今生还将读书,还将藏书,还将在书中题写自得其乐的文字,但要多一些淡然吧,在此生,在此刻,与书相伴却也罢了,至于身后的事,那就随缘吧,聚散随风。
——那个时代,书,被我们如此地至爱着。这个故事在七年前的那个雪夜就已经写过了,当时有些激动。后来几次想改写一番,试了几回,不行。
七年后,我仍然采用了当年的题目,写下“书缘”两字时,心,仍然感觉微微的疼痛,至于感慨或感伤不说也罢。我希望用最为平和的语言,为你讲述一个和书有关的故事,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