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在雨里的时间，还有着暖人的温度。
——题记
【引子】
雨，来了。玻璃窗上先是一截截短促的雨丝，锐利，笔直，不曾流淌，也许是没有坠落的分量。雨线渐密，像是一道道精致的伤痕。窗外，正在缓缓酝酿一场大雨，阳台上尽是湿润的气息。有人说，人的一生中，总有一些美好的瞬间，会以一个定格的画面或影像，或者一段轻快的，搭配口哨声的音乐小节，被永远地保存起来。
这一生，也就是无数的场景，无序地凝固吧。
【场景一】
好多次都很幸运，赶在暴雨来临之前回到家里。天色如同墨染似的，风起云涌，狂沙四起。赶紧关上窗户，趴在窗台上看散乱的人群在大街上奔逃，从容一些的人们站在街边店铺的廊前，和我一样看着四散的人群，一边静候暴雨的光临。空气里尽是尘土的味道，乌云滚滚，即使午后也像是在瞬间变成了黑夜。在家里，感觉非常安全。那时的家，真是一个遮风避雨的港湾。那时候，妈妈已在擦拭满屋的灰尘了，还会不住念叨着，能赶回来真好，要不然都不知道去哪儿给你送伞。那样的场景，很安详。
雨，来了，哗哗的。玻璃上蒙上一层水帘。抹去水雾，看见雨中盛开了缤纷的伞花，还有游动着的鲜艳的雨衣，像是挺立的花苞。雨来了，风也就渐渐停了，天空顿时变得敞亮了许多。
雨，像是凝结了许多务虚的记忆和具象的往事，点点滴滴，似是一种冥冥中的召唤，在偶然间闯入旧日的某个场景——当时的光线，气味，或深或浅的感觉，一下子扑展在眼前。时光，似乎是涌动的，一波又一波地长江后浪推前浪，可是在无意唤来的那一刻，时光分明又是凝结的，是断断续续的雨线中所缝纫的日子。于是，日子还是那些日子，只是多了一些深切，甚至深痛的探问。只是探问了。无计追寻的，片刻闪现。雨幕前的人全心全意沉浸其间，让背影像雕像一样安静，小心翼翼的，不让风吹走了这一幕。融在雨里的时间，还有着暖人的温度。
那时，风在雨里飘摇，雨在风里沉醉地坠落，落到哪里都是回到大地的怀抱。
和时间一样，记忆也无所不在，只是它们时常在与人捉迷藏，遍寻不见的，却靠着一线天光，一句叮咛，一个街角，和你迎面遇见。于是，你只能钉在那里，等着记忆无数次与自己错身而过。仍是在雨里，心里也有了零星小雨，濡湿的气息滋润了那道痛失之后的裂痕，好在还有几粒希望的种子，在心底慢慢地，慢慢地生根发芽。不会长成参天大树的思念，遍地开花。
那么，雨就是善良的使者了。雨，给了你恍然间的错觉，让你看到美好的种种逐一映现。不可磨灭的记忆，在雨中青葱如故，闪着细碎的光。站在今天，记忆烟波浩渺，清水白石何离离。
这时，于我，当是一种幸运了。它告诉我有一种坚持可以穿云破雾，可以呼啸而来。坚持的越少，放弃也就越多，而坚持的力量也就在许多放弃中形成了一种看不见的动力，或能量。它还会告诉我，失去的不再是永久，离散的人还在心中得以重逢。一个人也只有依着自己的心，才能获得你所要的。因为那么少，所以才愈发真醇。
【场景二】
仍是雨中，这一回记忆拽着我到了少年时代。那时，家和学校很近，只隔了两三排平房。从我家的窗户可以看见学校的操场，可是上下学需要从前楼绕个大弯儿才行。许多小同学为了图方便都会爬墙头，本来步行十分钟的路，两三分钟也就够了。爸妈怕我摔着，差不多每天都会提醒儿，早走几分钟，不要学人家爬墙头，再说都是学生了，让别人看见也不好看。现在想来，整个小学我从来没起过这念头。总是从家门往西走，往北绕过两幢楼，再向东走上两百米，最后顺着我们家的南墙，经过一条种满梧桐的小路走到学校。
那时的雨好像特别多。同学的父母大都是附近棉纺厂的，因为学校和家离得都不算远，所以赶上有雨很少有父母来送伞。我们在放学后一般都站在教室的走廊里，等着天晴，或者等雨稍小，趁机一路小跑赶回家，身后溅起一朵朵小水花儿。
有一次，雨下得很大，也很久，天地之间白花花一片。我和同学们还是站在长廊里，操场像是一片湖水了。我们都不着急，也不会盼望父母给送伞来。走廊里很拥挤，也没有打打闹闹的空间，我们静静地看着雨。
等妈妈都近了，我才看见她一手举着黑色的大伞，一手提着我那双草绿色的雨鞋。当时我感觉特别意外，也很高兴。妈妈就站在雨里，递过了雨鞋，再把脏脏的球鞋接过去。没有说一句话。我和妈妈从容地走进雨里。当时我的腰板儿肯定挺得直直的，即使没有回头，但是我想身后一定会有许多小伙伴羡慕的眼光吧。
那天妈妈把我接回家又去工厂上班了，她在无意中满足了我一份小小的虚荣。那时好像才三年级，还不太懂什么是虚荣，只是特别兴奋。在那么多一起等待雨停的孩子中间被家长接走，感觉自己是被特别重视的。那，就是幸福吧。那天的雨后来又下了很长时间，直到天快黑了，前楼的同学才敲开我家门，把书包给我。当时果真被兴奋冲晕了头脑，连课桌上的书包都忘了拿，只是一心一意地跟着妈妈走进大雨，回家。
【场景三】
高中时，学校很远了。每天沿着一条河边的小路上学下学，有时半路上突降暴雨，路旁也没有避雨的地方，两三个特别小的凉亭也总是挤满了行人，这时候只能怀里紧抱着书包，在雨中一路飞奔了。
有一天下午，才上第二节课就阴云密布了，想起早晨临出门前妈妈晾在院子里的棉被。于是找老师请了假慌忙赶回家。我刚把被子收进门，瓢泼大雨紧跟着就来了。把棉被摊在床上，又赶紧关了前后的窗户。一边还想着幸亏早回来一步，不然妈妈亲手缝的被子可就遭殃了。爸爸和妈妈前后脚跑进家门，见我在家里先是很奇怪，再看床上的被子就什么都明白了。爸爸特别高兴，拍着我肩膀对妈妈说，看咱儿子长大了，知道顾家了。妈妈也笑着看我，满眼都是欢欣。我得意扬扬的，头仰得老高。爸爸转头又对我说，你以后把心思都放在学习上，家里的事你别瞎操心，都有我和你妈呢。算算那时我都十六岁了，为家里做了那么一件小事都会让爸妈由衷地欣慰。想起小学时妈妈给我送伞，其实无论是父母还是孩子，彼此的心愿都极容易满足，或许那并不算是心愿，只是一点小小的心意，所换来的一份突如其来的感动。仍是小小的感动，在朴素的日子里泛着喜悦的泪光。
那些年，尽管也风风雨雨地过来的，但是在每个夜里，每个梦里，身上的棉被都是暖融融的，洋溢着阳光的味道。一家三口为了几床棉被从工厂，从学校三个方向赶回家的“故事”就那么一次。可是，就这么一次也让我记挂了半生。每当想起来，总在微笑。我们所要的，也许就是那样的一次，但是我们所有的却是许多，许多。
【场景四】
好多年前写过一篇短文。还记着也是在一个下雨天趴在窗台上写的，飘进窗的雨点儿洇湿了深蓝色的墨迹。我几乎保存了所有的底稿，应该是不会丢的，不知在哪个角落藏着呢，往往越是找不到了就越想找到，也不管是不是真的重要。最后，还是在一页稿纸上找到了——
盛夏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雨借着风的邀约，有请必来了。刚才我还骑着单车在街上游荡，转眼间满天昏暗，有一大片阴云就一直跟着我跑，低压压的，像是饱含了雨水。待到不堪重负的一霎，大雨倾盆。顿时，我就被大雨浇灌了。我站在最近一家路边的小店里，借着别人家的屋檐看雨中即景。街上寥落地有几把雨伞，多数的行人都像是风中的落叶，匆忙赶赴各自的目标，大雨只不过加速了他们的行程。小店的一侧有所学校，门口有许多年轻的父母，也有几位年迈的老人，他们带了雨衣和雨伞，接孩子回家。放学的铃声响了，家长们睁大眼睛左右张望着，在攒动的学生中寻找着自家的宝贝儿。我注意到在孩子和大人目光接触的刹那，双方几乎同时绽露出微笑，随之又一朵鲜艳的伞花在雨中开放。
我还发现几乎所有的伞都倾斜于孩子那边，家长们都是弯着腰弓着背用伞偏袒着孩子，孩子的身上干干爽爽，而父母的肩膀上却洇出最美的花朵。
伞下有多少父子的组合，就有多少淋湿的肩膀。雨中有多少母子的亲情，就有多少为孩子遮风挡雨的云朵。从他们淋湿的肩上，我看到了来自父母的恩情。孩子们在雨中自顾自地玩耍着，父母在一边紧追慢赶，他们仿佛举着的是一顶华盖，严严实实地罩着自己的“小太阳”。
雨，渐渐停了，天色逐渐开朗。不一会儿，竟浮出粉嘟嘟的一团云霞好像在为自己疾风骤雨的任性而害羞了。六月的天，小孩的脸，说晴就晴了。想起从前我也是在父母跟前经常任性地闹小情绪，即使风里雨里，头顶都会有父母宽容的天空。还是骑上车子赶紧回家吧，有多少困在雨中的孩子，就有多少在窗前张望的妈妈。
文字很浅，只记得当时那个好听的名字，《亲情伞》。我想说那时候却是怀着对过去的无限神往写下来。近两年开始断断续续地整理过去的文字，有时规整的千字文改完后只剩下几句话，那才是想留下的，宛如日记。无须很多笔墨，但日后读来能让写字的人想起许多日渐淡忘的情景，哪怕只有光影流连。
当时的稿纸都是各色各样的，有爸爸的会议记录本，也有妈妈的工作日志，还有姐姐的办公信笺。我喜欢在纸张背面写字，只有隐隐的格子或横线，感觉天马行空似的，无拘无束。
这一篇同样如此。当时的场景依然清晰，家里的北窗下是一条繁华的大街，之前不久就在这扇窗下我遇到一场车祸。正是中午下班的时间，周围聚了许多人。身上也没觉得怎样，只是腿觉得有些麻木。我怕妈妈知道以后受到惊吓，就一直催司机赶快送我去医院。司机还问我要不要告诉家里人，我就说我家离这很远。司机搀着我一步步走到医院。拍了片子，当时就觉得自己闯祸了。右腿骨折，怎么跟我妈说啊。正坐在长椅上发愁，就看见妈妈惊慌地跑来了，后面还跟着两位邻居。我对妈妈说，没事的，就是骨折了。医生说一两个月就好了。
妈妈好像根本没听我说话，两眼失神地看着我。邻居说，你妈看见你横在大街上的自行车，当时就晕倒了……妈妈只说了一句话，要是万一有什么事儿，我可怎么向你爸交代啊。那天，我留在医院，妈妈回家给我做饭。那天，阳光灿烂。
再后来，爸爸在京病重，妈妈只能暂时离开去医院照顾爸爸了，我拖着打了石膏的腿一个人买菜做饭。那段日子也就这么熬过来了。一个月以后，拆了石膏，右腿反而更疼了。但是第一件事就是一定要骑上自行车，好像以此证明自己并没有胆怯害怕。我告诉自己这只是小事一桩，爸爸、还有我们家正面临着更为严重的考验。
那一天，看见学校门口密集的雨伞，每把伞下都有不断向校门口张望的眼睛，心有感触——孩子的身上干干爽爽，而父母的肩膀上却洇出最美的花朵。
【场景之外】
又到雨季。我常想原来的家中，门窗是否关严了，是不是把风雨都挡在了门外，那个家是不是清洁如昨。窗外是一样的风雨交加，不再有距离。我的目光穿越重重雨线，条条街道，又看见了那扇南窗，那团橘色的灯光。窗前还有简朴的妈妈，灯影里还有勤劳的爸爸，而我默默地站在不远的地方，静静地凝望，祈望在心底印刻下这平常的一幕，深深的，所有的，不愿有任何遗漏。要，就要所有吧，包括让人疼痛的旧事，包括经久不散的目光。
风中的叮咛无法传播到更远，它只在内心发声。这几年，我更愿意倾听内心的声音，我也相信只能靠一些“相信”才能度过这些艰难的时刻，一如我相信真实，无论是暖，还是疼，都是一种无关信仰的真实所在。
这几幕平常的场景，或场景背后的故事，此刻在眼前一场场放映。随着有斑驳颗粒的影像，那些不曾被时日磨损的光线、声音，还有细雨在脸上湿润的感觉，一如既往，如同一曲无言的歌，又一次响起。即使不说离散，也不再说遗憾，那首绵延不绝的歌依旧在一遍遍轮回。其间夹杂着沙沙的雨声，润泽了大地上的禾苗和小草，那些代表了生命和希望的绿色，依着季节的流转即将破土而出。大地上的故事，仍在继续。
风雨如此，生命也如此，就像夜和黎明没有太远的距离。有时我想甚至不必有来世了，因为我开始懂得，这半生的相伴相随已抵得上生生世世。
清明时节，
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