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少年时代对火车情有独钟,但丝毫没有预料到,自己会和火车,和司炉发生什么亲密接触。可是,在1989年的冬天,“司炉”成了我的职业。那一年,我十八岁。在上岗前的培训时,我仍然不清楚“司炉”到底是干什么的。理论和时间并没有让我体会到即将从事的工作,和即将面对的生活。第一次跑车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夜。从下午候班开始,一直都非常紧张。出乘前,我为自己准备了饭盒,煮了一碗面条。在车上吃的时候,已经凝固成一团了——就像那一夜的心情,冰凉、坚硬。踏进蒸汽机车的那一刻,应该是我的一个成人仪式。从此以后,我踏上了属于自己的生活之路。昏暗的灯光、乌黑的煤块、灼热的炉床、陌生的笑脸,在种种恍惚的印象背后,是我无言的叹息。那一夜很长,很倦。虽然师傅什么也没有让我做。他对我说:“你这一趟,只要学会站稳当就行了。好好适应吧,小伙子。”在铁道边看火车前进是一条笔直的线,可是在司机室里才知道什么是横冲直撞。
我努力地使身体不再摇晃,心里的天平却开始倾斜了。学生时代的憧憬仿佛在炉膛中化为乌有。司机师傅感觉特别纳闷,说:“第一次上车的司炉都特别精神,你不觉得跑车新鲜呀?”当时我苦笑着回答:“可能我和火车一见如故吧!”
虽说一见如故,却未一见倾心。当时,我的体重是“羽量级”的,只有八十九斤。胳膊比铁锹把粗不了多少,铲起一锹煤来摇摇欲坠,当时真觉得那是不能承受的重量。轻也好,重也罢,既然选择了铁路,就安心和火车一路同行吧。蒸汽机车是一个流浪的家,从南到北,我在钢轨上从冬到夏。初为司炉,汽和水总是顾此失彼。看着司机、副司机轮番上阵,替我挥汗如雨,我惭愧得汗颜。于是背地里胡吃闷睡,企图茁壮成长。机车队书记的一句问候:“还顶得住吗?”足使我感激涕零。
跑过几趟车下来,我真的能胜任本职了。当我第一次水满、汽足、炉平地回到车站时,当司机逢人便夸:“看俺伙计烧的炉,多平!”时所有的疲累烟消云散了,大车的认可是对我最大的奖赏。
自食其力了!这是一个男孩对世界的宣言。驿动中我飞快地长大了,从生理到心理。从男孩向男子汉的过渡,是有迹可循的。身体首先爆出内在的力量,我的衣服迅速变小了,我的肩膀迅速变宽了。世界并不因自己的成长而狭小,但司炉的心胸却因在大地的驰骋而扩展了。
蒸汽机车在夏天时摸到哪儿都烫手,冬天挨着哪儿都是冰凉的,我才发现冬天的汗水是多么的可亲。当往复出乘成为惯性运动时,当初工作的热乎劲也有些凉了。跑车之后,身边的同学和朋友渐远了,自由支配的时间少了,心理的落差更大了。每次出乘归来,仿佛是尘埃落定,但稍作休整就又该随风而行了。对于跑车郎来说,过年,是列车途经小村时,耳边听到的一声声爆竹。节日,是别人的城市半空中圆圆的月亮。
正在情绪飘忽不定时,我听说有位司机退休时居然老泪纵横。我想了很久,每位大车都是从司炉一步一步,一年一年熬过来的,他们也一定有过体力的不支,还有心理的不适,当他们跑完了全程竟然不舍,想必中间辛苦的过程也是一种踏实吧。眼前三色灯,脚下是两道无限延伸的钢轨。我想,既然师傅们能够跑一辈子车,我为什么不行呢?从那以后,我才真正地开始接受司炉的工作,以及过一名司炉应该过的日子。
司炉在白天跑车时,远方有山也不能东张西望。可是夜间出乘,我看不到山,却能感觉到山的存在。我在北方的平原上跟自己赛跑,同时也和体力、和心理不断地——角逐。
在外点公寓待班中,我有许多安静读书的时间。一套又一套的经典著作,就是那时读完的。除了给几家杂志社画插图,还开始断断续续的写作,给自己起了笔名叫“那里”,直到今天还在用。
现在工作清闲了,反而经常在一本较为艰涩的书前望而却步了。跑车时,经常有机会到外地去架修,或厂修机车,还可以顺便领略不同地域的风土人情。最重要是跑车的汉子,都是心直口快的。长期同事不仅可以杂学旁收,还能取长补短。三人行,必有我师嘛。特别是遇到天气不良或超劳作业时,师徒三人互帮互助,真有相依为命的感觉。
【4】
几个温暖我的片段,总是和寒冬有关。
——雪夜出乘,大地裹在一团团飘飞的雪花中。把六十多列货车平安地运送到站了。回车库时,搬道员通知我们说,道岔都被冻住了。我们只好原地等待。我和同伴轮流把身体贴在锅炉的外皮上,说好了每十五分钟换人。我们像两块渴望融化的冰,竭力吸取着仅有的热量。不到一千米的路程,我们的火车走走停停,足足用了五个小时,回到车库,已经天光大亮。洁白的雪照得我们睁不开眼睛。
——冬天的又一次漫长的旅程,我们都吃完了路上带的盒饭,饥肠辘辘。我们停在半路上的一个小站,等待一连串的客车相继而过。后来简直是饥不择食了。司机出主意,说周围的地里可能会有农民秋收后剩下的红薯或者土豆,不如我们挖一挖,说不定运气好呢。我们用钉耙挖了半天,连一棵红薯秧子也没看到。反而差不多帮农民翻了一遍地了。
——有一年冬天,我和司机老牛师傅打一班,我们都叫他老牛大车。那一夜,检查完机车后暂时还没有出乘的计划,值班员让我们回公寓睡觉。老牛大车让我们先走,说在春运期间特别要保证机车质量,他再检查一遍再回去。可是我们直到早晨睡醒后,老牛大车还没有回来。于是我去找他。原来,他在地沟检查机车时,腰疼的老毛病又犯了。不到两米的地沟竟然走不上来了,周围也没人经过,所以在下面蹲了半夜。他还没说完,我的眼泪就夺眶而出了。从师傅们的身上,我感受到他们对工作那么朴素的执著和热爱。
谁说他们不是最可爱的人呢?还有许多小故事,一点一滴地感动了我。让我坚强,让我安心。司炉岁月中,和兄弟们一起同甘共苦,他们就像烛光耀亮了低谷中的黑夜。
每个跑车的汉子都是夜的儿子,那一段司炉岁月就是我记忆里的星辰。我想,每个男人都应有一段体力劳动的日子,无所谓时间长短,只有真正的融入烈火,才会知道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列车呼啸着穿越枕边的睡眠,不停地告诉我——路的远方有更美的梦。
【5】
有一部17分钟的电影短片,名字就叫《火车》,开场白是这么说的——
从我家到铁路,八十米
我们住的房子和铁路是平行的,站在阳台上就能看见两道铁轨
火车经过的时候,杯子里的水会抖。
我喜欢火车……
最初听到时我几乎觉得自己的内心在说话呢。影片中火车汽笛的声音被无限扩大,其实汽笛在风的掩护下更像草原上的长调,被风吹得无限悠远,牵扯着钢轨外少年向往而忧伤的目光。漫长的铁路两侧,八十米之外有许多家、许多孩子,如果将记忆串在一起,会是一条更为遥远的铁路。
那个叫《火车》的短片与林兆华导演的戏剧《车站》以及更为著名的电影《站台》(贾樟柯导演)都获了大奖,看来铁路的纵深处还有许多值得挖掘的故事。国外一些城市还有环城观光的蒸汽火车,像慈祥的长者巡视着楼宇茂盛的土地,仿佛踏上老火车,可以重返时光的源头。火车或站台都是流浪者的标志,每个站台可能是起点也可能是终点,每列火车可能是过程也可能是最后的家,流浪至死真是悲壮啊。荒草凄迷,风穿行而过,将流浪的气息吹到很远,很远。
家门外的钢轨上停靠着许多节苍老而残破的列车,与钢轨并肩而立,维持着铁路完整的印象。我掠过荒草爬上守车,这是列车的最后一节,是无数篇《漂泊手记》的句号。
从高楼望去,城市的夜晚流光溢彩,只有车场的部位比夜还要漆黑,所有钢轨、守车、荒草和漂泊都遁了踪迹,从我家到铁路八十米之外是一个盛年失明的盲人,安静得凄凉,漆黑到永恒。
1992年4月第一台内燃机车开始往来穿梭,1997年11月第一台电力机车风驰电掣般掠过,紧接着1997年12月,最后一台蒸汽机车光荣退役,那铿锵的步伐、沉重的喘息、明亮的火光、司炉的青春只有在记忆中寄存了。如今,蒸汽机车在京广干线上已成为了历史,“司炉”也将成为一个有待解释的名词。八十年后,“司炉”将是词典中一个古董级名目,它与八十米之外的铁路,相依为命地消失在沉沉黑夜之中了。
铁路两旁长满了蒿草,一年比一年茂盛,容纳流浪的土地适合任何植物生长。光亮如镀的钢轨已是锈迹斑斑,青草漫过钢轨,曾经的奔波伏在草中沉睡。车厢里残留着零星的煤块、撕破的报纸,还有满壁涂鸦的文字……种种遗迹构成一种流浪的生活,陪伴守车人度过了漫漫长夜。当夜色在窗外驰骋,星星在轨外流逝,独守黑夜的人驻扎在一小片流动的土地上,从一双钢轨到万水千山,从八十米守望到八千里路云和月。守车被热带的骄阳灼伤了皮肤,裸露出最底层——赤子一般的红——守车人被岁月裹挟而去,剩下一节节空壳,在废弃的铁路上安息。
现在想来,我仍怀念我的司炉岁月,而且我会心存感激地面对生活中必须承受的重量。成长过程中,人必须遭受些磨炼的,我庆幸自己经受住了考验。正在读的一本书,《与公牛一同奔跑》。作者瓦莱丽·海明威在结尾时引用了另一本小说的开场白作为全篇的结束——“这是我所听过的最悲伤的故事。这是最悲伤的故事,也是我自己的故事。”我想说的是,除了父母,这是我能写下的最深情的故事,文字上的相知。
【6】
许多年以后,如果我的儿子问我什么是“司炉”时?我会告诉他——
那是在怎样的星空下,有怎样的一个少年,不断地擦拭着寒冬里的热汗,他在劳作的间歇,睁大了明亮的眼睛,向急驰的车窗外,期待着地平线上出现的第一缕曙光,那种赤子一般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