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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坤、戴勒父子,又接到了赵尔丰议事的邀请。
几十天来,赵尔丰因形势吃紧,曾几次派人来要戴坤、戴勒派旗营旗兵出城作战,但均被二人以自勤王以来,兵力损失过半,临时人员遣返后未及时补充,而少城防卫人员尚且不足,城中老弱俱以动员护城,无力增派旗兵为由拒绝了。赵尔丰恨得咬牙切齿,几次想通过朝廷向戴坤施加压力,但因各路电杆均已被同志军砍断,并且他们派人把守了各处关隘路口,到处截阻驿递文报,不仅赵尔丰的消息送不出川,就是清廷亦因文报不通,耳目失灵,上上下下,一片混乱。邮传部、电政总局亦向朝廷报称:“四川南路沿途概系同志会匪把守关隘,虽有水路亦不能绕越,见人即搜,遇有公文报件,登时扯碎,刀砍棍击无所不至。”“新津至邛州搁河坎线路九十余里,又至眉州观音铺红路四十五里,概被匪徒砍毁殆尽。”戴坤、戴勒知道这些情形后,心里不由暗暗高兴,只要得不到朝廷申斥训令,今后就有推脱的理由。尽管如此,自事变发生后,少城关闭了城门,也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虽然不时有杜三爷与他们联络,但终归消息来源有限。他们认识的蒲殿俊、罗纶等,尚身陷囹圄,公孙树又在城外,而且听说成都城外,巡防军、新军又在不断地与民军激战,民军几乎都是同盟会、哥老会组成的汉人军队,一旦成都大城被攻破,汉军攻打少城,几乎是必然的事。因为他们也害怕少城中旗人冲出来杀人啊,而且,旗军毕竟是清军,一旦战事发生,没有他们平时结识的汉军中重要人物的转圜,则少城危矣。所以,他们心中也十分焦虑,又弄不清楚赵尔丰邀请他们的真实意图,怎么敢轻易答应去赴约呢?再加上钰格格此次出走后,一直没找到,因此,让他们更添了一份焦虑。
戴坤问戴勒:“杜三爷有消息吗?”
戴勒也十分担心,说:“杜三爷已经出城好几天了,一直没有消息,该不会有什么意外吧?”
戴坤想了想,说:“我想不会,杜三爷熟人多,路广,满人、汉人中都有徒弟,即使被民军抓住了,我想也不会有危险吧?”想了想,又问,“玉姗有消息吗?”
“没有,”戴勒说,“佳尔谟夫人也好几次出城找她们了,就是没找着。哎,她们也真是,每每到紧要关头,就给我们添乱,让人心里老是悬着,放不下来。”
“戴勒,”戴坤说,“你是不是也去找找?”
戴勒苦笑了:“这个时候,我能走吗?连爹爹白天也要上城墙护城,夜里还要巡查几次,如遇情况,说不定我还得披挂出战,毕竟她们事小,少城事大!”
“这也难为你了,”戴坤说,“要是你早结婚就好了,有个一子半嗣的,遇上什么事,也好得多啊。”
“爹,”戴勒说,“你这是什么话?如果少城一破,有无子嗣,还不是一样吗?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我大清朝的先例,又不是一件两件。算了,爹爹,我们说这些干什么呢?我还是上城去吧。”
出得府来,戴勒在少城各衙门巡视了一遍又查看了永济仓,见里面粮食还有储备,心里才踏实些。原来少城的旗人储粮,都是由潘库一次拨足食米价款预先储购一年的,所以十分充足。然后,他又到火药局查看了,见戈什哈们防守甚严,里面的枪炮和两万五千多斤炸药保管甚好,这才叮嘱了守卫们几句,顺着大街往城墙上去。但城内的旗人显得十分紧张,他们中的许多老人妇女见他过来,都围过来问他情况,他亦只能好言劝慰,并说只要有他在,少城就不会有危险。但他看到一些旗人拆了门窗当柴烧,并且把自己家里的鸡鸭等全杀来吃了时,还是觉得十分难受,却无力说服他们不要这样做。而且,他也明显地看出他们对他的话似信非信,都有一种末日来临一般的恐惧与不安,就是一些旗营官兵,似乎也对他的话缺乏信心。
不知何故,这样一来,他自己也突然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种恐惧与不安。他问自己,少城真的能保得住吗?老实说,他自己也毫无把握啊!有一霎间,他甚至想到了死,想到了父亲刚才说过的话,对自己也缺乏起信心来。真到从少城城墙上了大城,他的心情才稍稍开朗起来。守城的戈什哈告诉他,尽管成都其余各段民军进攻得很厉害,但对少城临近大城这一段,却只是象征性地进攻,所以,至少到现在,还可以无虑。戴勒听了,也觉得这事有些奇怪,民军和保路运动的蒲殿俊等首领不是还被赵尔丰关着吗?难道,是杜三爷通过民军中的朋友起了作用,还是因为民军知道他们父子不愿与他们为敌而对他们父子暗示出一种态度呢?
虽有所怀疑,但他还是觉得拿不稳,心里也不敢下结论。
这时,太阳慢慢地从天边沉进了远处平原的苍茫暮色中,它刚刚挨近地面,马上就变成了紫色。在浓重的密密地铺满天空的乌云的压迫下,不知何故,一抹明亮的橙黄色晚霞,反而唤起了戴勒一种不祥的预感,唤起一种对于或许正在远处与巡防军作战的公孙树、德八爷的思念,心里也有一种渴望和他们见面,希望他们能在民军与旗军中起到一种转圜的作用。当然,如果杜三爷能够找到他们,那就更好了,他总觉得,他们能给少城带来吉祥。他也希望赵尔丰这个屠夫不要加害于蒲殿俊、罗纶他们,这样一来,少城或许就是清政府垮台也有救了。尽管由于他和父亲的强硬态度,赵尔丰一时还不敢杀蒲殿俊、罗纶他们,但他们终归还在赵屠夫手中啊!有时他甚至想率一支精兵去把他们抢出来,可是这样一来,惹恼了赵屠夫,那么少城就要腹背受敌了。所以,在万般无奈中,他也只有祈求上苍,保佑蒲殿俊等人不要出事了。
太阳终于从地平线上消失了,星星从天空深处开始渐渐凸现出来,红色的残晖尚未褪尽,半圆的月亮就从树梢上升了起来,把一层惨淡的月光,照在莽莽苍苍的平原上,使一切田野阡陌、树木、房屋从高处望过去,都显得不真实起来。淡淡的夜色如水如烟,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两声夜鸟的啼鸣,引得不远处,“砰”地响起了枪声。枪声将戴勒的思绪从远处一下子拉回到现实中来,想起偌大一个成都城,至今仍被民军围困着,就连赵尔丰也龟缩在大城内,不敢轻易有所举动,于是,一种不安再次袭上心头,使他的心情也再次变得沉重起来。
既然如此,赵尔丰为什么要约见他们呢?难道,又出了什么大事?
自从成都血案发生后,云集成都周围的保路同志军,又称民军,有温江、郫县、重庆等十余州县的人,一县之中,有的竟多达数起,每起不下千人,多的则达万人。自从九月九日发生血战后,就不断有战事传来,而最大的战斗,就是新津之战和大相岭之战。新津是成都西南门户,地当要冲,襟山带河,形势十分险要。同志军占领新津后,上逼成都,下控川南。十月一日,赵尔丰命朱庆澜统制十七镇新军。民军一见清军渡河,就用土炮轰击,并派兵潜渡,袭击清军侧背,并化装袭击赵尔丰炮队,一直坚守到十月十日,直到清军焚烧东门外民房千余家后,才由于粮饷缺乏而撤退。赵尔丰急调川滇边务大臣傅华封率军增援成都时,遭到了民军强有力的阻击,以至于清军两千余人屡次冲突均过不了大相岭,相反,民军又攻打雅安,使清军首尾不能相顾。尽管民军伤亡两千余人,但成功阻止了清军驰援成都,并成功歼灭了援军。
这些军情,戴勒并不全部知晓,只知道一部分,所以,他亦不知道,赵尔丰已陷入了灭顶之灾。
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武昌起义爆发了。
原来,清政府见四川闹得不可收拾,便派端方带兵前去镇压,同时,又派隐居在上海的岑春煊前往四川会同办理剿抚。岑春煊刚到汉口,就因端方带兵到四川,武昌空虚,爆发了武昌起义。岑春煊一看势头不对,立即悄悄溜回了上海,拒不到任。而端方一到重庆,也被新军中的同盟会员所杀。一时间,武昌起义后宣布湖北独立,不久,湖南、陕西等省亦纷纷宣布独立,清政府立即陷入了风雨飘摇之中。下旬,在袁世凯的压力下,摄政王载沣被迫下“罪己诏”,任命袁世凯为总理大臣。很快,革命党与北洋军阀形成南北对峙局面,并通过谈判,清帝退位,规定,清帝称号不变,每年由民国政府给予四百万元,清帝仍暂居皇宫,以后移居颐和园,原私有财产由民国保护。
但由于四川通信不畅,这些情况,无论是民军还是赵尔丰,都不知内幕。武昌起义后,赵尔丰听传闻说载沣已挟持宣统皇帝逃往关外,不由大感惊慌,便召来一班幕僚商议。正在议决不下时,便传来了端方在重庆被杀,重庆蜀军政府成立的消息。赵尔丰本来就对朝廷让端方来接替他做总督不满,听说后,便冷笑了一声,想:“端老四啊端老四,你一会儿弹劾我,一会儿参我,一会儿还派人到成都来拆我的台,如今自己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这真是自取其祸啊!”然而,尽管他有些幸灾乐祸,却又不免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加之如今朝纲已散,大清不知还存在不存在,南方各省,俱已独立,想到前程,不由就有了一种伤感与悲凉,便叹了一口气,叫人送了帖子,请戴坤父子前来议事。
没想到鲁周拼命反对,说:“大帅,你这是怎么啦?这戴坤父子二人,一直不遵朝命,推三阻四不说,还拒不出兵,开口闭口什么满城满城,要不是他们这么放任叛逆,这么消极,说不定内乱早就平了,如今还要去请他们,这不是长他们的脸吗?妈的,我真恨不得一把火把少城烧了,看他们还有什么借口!”
“胡说!”赵尔丰把脸一沉,“如今什么时局,容得你鲁莽!光是匹夫之勇有什么用?”
但心里,却对自己这员爱将大加赞赏,只不过不说出来罢了。
说罢,佯装发怒,起身一个人来到花厅,独自坐了,一边等人,一边想心事。
秋寒渐渐地浓了,花厅外的园子里,铺满了一层厚厚的落叶,风一吹,便纷纷飘零,而斜风斜雨,也在风的吹拂中,传达出一种悲凉的情绪和气氛,就像潮水一样漫过花厅,带来一种无声的肃杀,使赵尔丰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犹如置身原野一般。他没有想到,有着近三百年基业的大清会土崩瓦解得这样快,而且断裂的历史,竟使他也跌下了悬崖。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感到自己一下子老了,连脑袋里也空空荡荡的,老是集中不起来思绪,就像硬壳岩石一样,实在空洞。在此之前,他无论是风霜雨雪,戈壁荒原,崇山峻岭,大河激浪,都很少去注意,而现在,竟然变得伤感了,这实在不是一个好兆头啊!
就在这时,鲁周悄悄来到他身边,并低声叫了一声:“大帅。”
对于这员爱将的忠诚,赵尔丰是从来没有怀疑过的,见他来了,赵尔丰便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说:“鲁周啊,如今形势变了,说话得留点神,议事厅里人多,嘴杂,现在又是多事之秋。你以为我就会轻易放过少城那一帮人吗?哼,只不过还不到时候罢了!机会总是有的,不过不是现在。我看哪,一旦民军进了城,他们想自保,也没有那么容易啰!谁不知道少城是满城?汉人恨着他们呢,过去满人进关时屠过城,大概他们也不会忘,到时候,你多动动脑子,明白吗?恐怕这比你一把火更来劲吧?那时,我们自然就有好戏看了。”
鲁周这才明白,赵尔丰用意之深,不由得心领神会,说:“大帅的话,我记下了。”
“这就是了,”赵尔丰说,“兵不厌诈,出其不备,这才是用武之道啊。”
鲁周便说:“大帅,你真的要放蒲殿俊等人,并要把政权交给他们?”
“南方各省都独立了,”赵尔丰说,“四川如何能保?况且朝廷情况不明,听说载沣也只身逃往奉天了,如今的情形,只有请出蒲殿俊等人,才能暂时缓和局面。而只要军队在我们自己的人手里,还可伺机再图嘛,所以,你也不必忧虑,快去把蒲殿俊等人请来吧。”
这时,下人来报,戴坤父子到了。
赵尔丰来到议事厅,与戴坤父子见面后,也不客套,直截了当地说:“鉴于武汉之事,各省纷纷独立,朝廷情况不明,据说连摄政王和皇上也逃到了关外。四川的事久拖不决,兹以为,与其如此,不如早作计较。几日前,我已放出蒲殿俊等人。我意是同意四川独立,把川事交由川人自行办理,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戴坤父子这才从他口里得知朝廷和各省近况,也明白了赵尔丰请他们来议事的目的。这消息毕竟太突然,两人都几乎有些愣了,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虽然朝廷腐朽已极,二人也曾预想清政府可能会垮台,但事情真的来时,不免又徒生凄凉,真不愿意相信赵尔丰说的话是真的。尤其是戴坤父子,他们毕竟是满族大员,而满族的生存,又是与朝廷密切关联,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忽喇喇一声大厦倾,而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戴坤、戴勒听了赵尔丰的话,就像掉进了冰窟窿一样,感到周身冰凉,联想到少城中的满营旗兵和他们的亲属,才感到这下担心的危机是真正来临了。而赵尔丰这个老滑头,却由当事人一下子退到了幕后,而曾经,甚至包括现在的满城驻军和满城,却一下子凸现出来,成了与清政府密切相连的一个象征,吸引了更多民军和汉人的目光,被赵尔丰一下子轻轻松松地推到了生死关头。
“大帅,”戴勒说,“你这样做,就不怕有负于朝廷吗?”
“哼,朝廷?”赵尔丰冷笑道,“你说的朝廷,还存不存在,都是一个问题呢。况且,蒲殿俊、罗纶本身,不也是朝廷所设的咨议局的议长、副议长吗?我这样做,也是不得已呀。”
“大帅,难道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戴坤说,“如果宣布四川独立,这不明摆着宣布不承认朝廷吗?你倒可以全身而退,而我们呢?还有满城两万余众,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赵尔丰奸笑着说,“你把城门一关,谁进得去呀?何况,你们不是还有两万余众吗?”
“大帅说的是什么话?”戴勒气愤地说,“你的军队都易帜了,而我们是清军,他们怎么会放过我们?”
赵尔丰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难道,你就不能像我一样易帜?”
“易帜、缴城,”戴勒说,“我们都能办到,但是,我们的安全,谁来保证呢?”
“你们可以和他们谈啊,”赵尔丰说,“让他们来保证你们的安全啊!如果他们不同意,你们不是还有那么多枪械、炸药吗?你们也可以和他们拼啊!”
戴坤、戴勒一听,肺都气炸了,也一下看穿了赵尔丰的险恶用心。戴勒正想再说什么,被戴坤制止了。事已至此,他知道,再多说也无用,就气愤地说:“谈就谈!这有什么了不起,实在谈不成,大不了闹个鱼死网破,我想,到那时,我少城两万余众百姓,也会理解我们的。”
“这不就结了,”赵尔丰说,“何况,谈成的希望还是有的嘛。”
老奸巨猾的赵尔丰,摆出了一副一概不管的姿态,戴坤父子虽然气愤,却又无可奈何,对赵尔丰的提议,也只好同意了。
随后,蒲殿俊、罗纶等人也来了。经过几轮磋商后,达成了成立大汉四川军政府的四川独立协议,蒲殿俊任都督,原陆军统制官朱庆澜任副都督,尹昌衡任军政部长,罗纶任交涉部长。并且决定,由罗纶主持与少城满蒙旗营谈判如何解决满蒙问题。
十一月二十七日,赵尔丰发出《宣示地方自治文》,宣称:“四川全省事务,暂交四川咨议局,由咨议局主持自治,成立大汉军政府,蒲殿俊、朱庆澜等人任正副都督,先求救急定乱之方,徐图良善共和政治。”完全摆出一副让贤利国利民的救世主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