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娘,”戴勒猛地一下跪在她面前,说:“额娘,你的心思我全明白,我也知道,额娘疼我,爱我,是希望儿子出息。可是,不知怎的,我确实喜欢玉姗,自从第一眼看见玉姗时起,我就知道我离不开她了,没有她,我也觉得生活没有多大意思了。额娘,你就放心吧,这事我也反复想了,不管爹对你怎样,也不管我有没有功名,无论发生什么事,有多大变化,我都会一生一世守着你的。我知道娘为我受了很多委屈,受了很多苦,我一定会为你老人家养老送终的,我只有一件事,求你答应我和玉姗,否则,儿子也会很不开心的。娘,你知道玉月为什么那么忧郁、不开心,以至慢慢地憔悴而死吗?就是因为爹娘对她管得太严、太紧,使她没有得到过父爱和母爱,又一直不允许她和她从小在一起长大的陈举人在一起,她才不开心,才……”
“你别说了,”赵奎娥被他勾起了伤心事,为这事,她心里一直很后悔。陈举人无非是个汉人,当时,他父亲在将军府做私塾先生,戴勒、玉月、陈诚,就是日后成了举人的陈先生的儿子,他们在一起读书、长大,只因为门不当、户不对,戴坤和她都反对这门婚事,辞退了陈先生,赶走了陈诚,才导致玉月忧郁病故,现在想起来,心就一阵阵绞痛,如今,儿子又提起这事,如何教她不感到悲痛啊!她不明白,命运为什么会对她这么不公,先是玉月如今又是戴勒,放着大好的婚事,放着一个门户相当的钰格格不要,偏要去喜欢什么玉姗,你叫她如何不伤心!而且,两兄妹都是这样倔,这样认死理,玉月已经故去了,如果戴勒再出什么意外,她又怎么受得了?于是便说,“儿子,这事,你阿爹知道吗?”
“不,不知道,”戴勒说,“他现在还不知道,我会抽空给他说的。”
“你阿爹会同意吗?”赵奎娥说,“你想过没有?万一他不同意怎么办?”
“这事我想过,”戴勒说,“万一他不同意,我也没有办法,但是,即使他不同意,即使朝廷革去我的功名,即使阿爹把我赶出将军府,我也要去找玉姗,哪怕做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哪怕是种地、做小生意,我也愿意。老实说,这些年,在官场上,在战场上的厮杀,我都已经厌倦了,而朝廷又是这样昏庸无能。有时我也想,我们这些旗人,入关两三百年了,都已经汉化了,其实,把官袍一脱,谁也把我们认不出来,说不定,我们还会活得更好些,更自在些,何必还抱住那些老祖宗的规矩不丢呢?万一朝廷不济,难道还要我们去为他们殉葬吗?”
赵奎娥没想到戴勒会这样振振有词,而且不得不承认,他说的还都在理,没想到,他竟把这些事理,想得这么深,这么透,还这么看得开,就连自己听了,在震惊之余,也仿佛被人点拨了一般,犹如在黑夜中看到了一线希望,一线光明,有了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看来,儿子确实已经长大成人了,变了,变得她也几乎认不出来了。
其实,赵奎娥哪里能够想到,由于戴勒这些年出生入死,接触民间、朝政上下各色人等,早已不再有初出茅庐时的青涩了,而且,严格说来,戴勒的这种变化,也是由于时事的熏陶,要知道,不是戴勒变了,而是时事、社会变了。赵奎娥一直在将军府中蜗居着,虽然也感到了一些,但哪有戴勒感受这样深啊!
赵奎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来,如今的许多事,我也闹不懂了。不过,不管怎样,钰格格,还有,栾亲王那儿,我们又该怎样交代呢?这样吧,先把这事放一放,不要提,让我好好想一想再说,好吗?至少,你应该相信娘,天底下,有哪个做娘的,不希望儿女好!”
戴勒止不住辛酸,有泪水涌出来,只是用意志的力量,才控制住了自己,没有让自己哭出声来。
毕竟,“男儿有泪不轻弹”啊!
“谢谢额娘!”戴勒一连给母亲磕了三个响头,才退出厅堂。
这时,戴坤将军派人来催戴勒上路的信使又到了,戴勒不敢再耽搁,匆匆来到卓木克家,与玉姗、赵君陶告别后便上路了。
宫炎要和戴勒一起走,出门时,公孙燕双眼哭得红红的。宫炎是个性格豪爽的粗人,他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公孙燕,只对她说:“你一定要好好的,自个儿保重,等我回来,我们就,就成亲——”
公孙燕与玉姗互相依偎着,直到看着二人策马远去的身影拐进胡同的拐角看不见了,还久久地伫立着,不忍离去。
戴勒骑在马上,久久地沉默着,一言不发。宫炎则催着民夫、马匹,驮着粮草,一路出了城。街道上,人们都用奇怪的目光注视着他们,因为近几年来,已经很少打仗,很少能看见眼前这样的情景了,所以,对他们的出征,人们都感到陌生而漠然,目光里也有一种无言的怜悯。这就是士兵的命运啊!看着市面上的繁华景象,琳琅满目的货物,以及各种瓜果、时令菜蔬,茶楼酒肆,街道上的人群、车辆,连戴勒自己也感到自己的装束行径,与他们很有些格格不入。尤其是想到川边的绵延大山、风雪,冰河铁马,厮杀拼搏,还有,英国人对西藏的入侵,他不由有了一种难以言述的复杂感受,有了一种责任感。心里不禁响起了一首他曾经十分喜爱的,刘著的一首诗。
“雪照山城玉指寒,一声羌管怨楼闻。江南几度梅花发,人在天涯鬓已斑。星点点,月团团,倒流河汉入杯盘。翰林风月三千首,寄与吴姬忍泪看。”
出城后,早已是暮色苍茫了,残阳已经跌落,四周的田野阡陌、房屋草舍全隐在一层淡淡的暮霾之中,凹凸不平的古驿道上,到处都有岁月留下的沉闷的痕迹,连石板、河床上,也是苔藓苍苍的显得陈旧而古老。远远地,有几缕炊烟升起,路边不知名的小花星星点点,一路向西生长,又一路死去,小路则死死地纠缠着目光和记忆,使人陷入一片黑压压的沉思和回忆。宫炎望着少主人一脸心事沉沉的样子,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虽然,他明白少主人已陷入了玉姗、钰格格的感情纠葛中不能自拔,但自己却找不到什么言辞来安慰他,便驰马上前,递给他一个水壶。
戴勒没有推辞,拧开盖,刚喝一口,立刻,一股辛辣刺鼻的气味顺着他的喉咙涌遍了他的全身。呵,酒,是酒!他不由对宫炎投过去感激的一瞥。此时此刻,他们似乎觉得,没有任何东西能使他感到宽慰,唯有酒,才是最好的东西!“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他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喝着,只感到酒意在胸中奔流翻卷,真想喝个一醉方休,然后,人事不省地躺下,那么,所有的痛苦、烦恼和忧愁,就可以忘个一干二净了。
正在这时,却有一人一骑,正在前面的路口等着他。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罗纶。
2
罗纶早已在前面旅舍里给他安排了房间和酒席,他说,他此次来,一是为戴勒将军送行,二是专程前来感谢他的搭救的,如果没有戴勒将军的出手相救,或许,他早已命丧黄泉了。
戴勒本想说这算不得什么,也用不着这么隆重和煞有介事地布置安排,但又不便拂他的好意,二则自己确实也感到心绪烦闷,想借酒浇愁,就同意了他的安排,一行人在旅舍住下后,罗纶安排好宫炎等人,就和他单独在二楼临水的一处窗阁中坐下,让店家沽上酒,摆上菜来,和戴勒一起对饮起来。
窗外是一条大河,河水在月光下流着银波。河面很宽,远远地,对岸一片片绿草在夜风中起伏,苍茫的夜色,使夜晚变得空旷、寂寥、荒凉而遥迢。河面上浮动的雾气,也犹如往事流动一般,使人的思绪在岁月的皱褶中缓缓流向天边。戴勒最初也不打话,只是一杯又一杯地灌着酒。戴勒虽然酒量很大,但毕竟在路上也喝了一些宫炎递过来的酒,不一会儿,酒意便涌上来,话也多了一些,面容也变得生动多了,思维也开始活跃起来。俗话说,酒醉心明白,虽然,他对自己面前坐着的这位罗纶还不太了解,但有一点,他却是清楚的,这位罗纶,很像武林中那种讲侠义、重交情的侠客,至少,是一位可以信赖的朋友。而且,虽然他是在马背上行军打仗的,他的民族,似乎也可以称得上是一个“马背上的民族”。戴勒的祖先们,就是在马背上打下江山和保卫江山的。但他也深知,在马背上是很难治理江山的。所以,他同他的先辈一样,对读书人,有一种生来就有的亲切感,他知道,在他们身上,有他所不具备的好多东西,而这些东西,正是他们所需要吸取、学习和借鉴的。更何况,这位罗纶,不仅是一位举人、读书人,而且是一位真正的,中原武林中人。戴勒从小就听到过许多关于中原武林的传说,对那些行侠仗义的剑侠豪客,有一种由衷的敬意和自小就有的好奇。所以,他的话就未免显得多了些,也不管拘束不拘束,应该不应该,借着酒意,同罗纶倾心交谈起来。
罗纶也不保留,一则他敬重戴勒的为人,觉得他是一位正直、有气节、有勇气的,也可以说是有作为的将军,二则他也觉得,在当今满清中,像戴勒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他大度、开明,没有那种狭隘的民族观念,如同他罗纶诸人一样,同样忧国忧民。这些人,对于他们从事的反清复明的大业,如果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不定不仅不会给他们带来麻烦,还会给他们带来帮助。所以,罗纶在同戴勒的交往中,也就显得真挚、坦率得多了。
当然,他们最初的谈话,还是主要谈的武林中事。罗纶毫无保留地给戴勒介绍了少林派、武当派、峨眉派武术的来源,也给他谈了四川的八大门的沿革和武术的主要特点,还给他解释了什么叫做内功、外功、气功等。戴勒听了,也自然于新奇当中感到新鲜。虽然,过去他对中原武功也有一些了解,但毕竟没有像罗纶讲得这样深,这样透,而且罗纶语言简洁,深入浅出,使人很易理解,所以,他竟有了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说得高兴时,二人又借着月光,乘着酒兴,来到院坝里,先是器械,后是拳脚,对练了一番。自然,双方各有胜负,上得楼来,谈起对练之事,双方都不由哈哈大笑。
戴勒说:“看来,老兄虽然是武林高手,但终归是技巧有余,勇武不足啊!”
罗纶就说:“少将军也不要得意,我观你是勇武有余,技巧不足呢!”
说罢,二人又斟上酒,满满地对饮了一杯。
经过这一番活络身子骨,借着酒力,出了一身汗,戴勒感到浑身舒畅,连身子骨也觉得活泛多了,心情也好起来,他觉得,几乎都快半年了吧,他还没有这么高兴过呢!虽然,见到玉珊,是他感到最幸福、最满足的事,但随着一连串事情的发生,他也感到过许多痛苦和烦恼,今天遇到罗纶,二人不仅谈话投机,而且在武艺交流方面,也确实使他开了眼界,所以,他很高兴,一边喝,一边对罗纶说:“嗨,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与罗兄结识,真乃人生一件快事,只是相见恨晚!尤其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觉,我戴勒还是平生第一次遇到呢!”
“少将军真是过奖了,”罗纶虽然也酒量不小,但终归比起戴勒来就差远了,由于多喝了几杯,心里也高兴,就说,“我也没有想到少将军这样豪爽、勇武过人呢!能结识少将军这样的朋友,我罗某也感到很高兴,来,来,来,我再敬你一杯!”
这杯酒下肚,戴勒就装糊涂,借着酒力,悄悄说:“嗨,罗举人,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罗纶说:“既然是朋友,有什么当问不当问?你尽管问!”
戴勒一把抓了他的手,望着他,说:“那你可要给我说老实话!”
“这个自然,”罗纶虽然多喝了酒,但见戴勒一把抓了自己的手,心下还是暗暗一惊,只是脸上没有表露出来,仍不动声色地说,“我一定实话相告。”
“那么我问你,”戴勒说,“兄是不是革命党?”
罗纶哈哈大笑起来,说:“老兄,你真会开玩笑!你莫不是醉了吧?”
戴勒仍抓住他的手不放:“罗纶兄,你说过,你要实话告诉我的!我今天一定要知道,你究竟是,还是不是?”
罗纶不笑了,一脸的严肃,说:“不,我不是,至少现在还不是。”
戴勒就放开了他的手,说:“这我就放心了。”
罗纶却不饶过他,说:“戴勒兄,你还别说,假如我真的成了革命党,你会把我怎么样呢?”
“那我就,”戴勒做了一个用手掌砍的姿势,“我就咔嚓一下,把你的脑袋给砍下来。”
“你就真那么干脆?”罗纶说,“手下一点情都不留?”
“不留,”戴勒说,“其实,我想留也不成啦——”
“那是为什么?”罗纶说。
“因为,”戴勒若有所思地说,“怎么给你说呢,因为,因为,因为谁叫我是一个副都统呢?”许久,他像想起什么似的,说,“那我倒也要问问你,罗纶,假如你是革命党,革命又成功了,你抓住我,又会怎么样呢?”
“会怎么样呢?”罗纶像是问自己似的,想了想,说,“首先,我会退避三舍,就像古人一样,因为,谁叫我们朋友一场呢?”
“那么后来呢?”戴勒说,“我想知道的是后来。”
“我倒不一定砍你的脑袋,”罗纶望着他,说,“因为你好像还没有那么坏,对,好像你确实没那么坏,是吧?——”
戴勒没想到他这么回答,久久地望着他,见罗纶眼里完全是一片真诚,丝毫也没有做作和虚假的成分,心里便有些感动,也有些激动,许久许久,他才说:“罗举人,你真是叫我服了你了,没想到,你竟有这样的胸襟——来,我们把这杯满上,喝了!”
二人各自满上一杯,碰杯后,把酒一饮而尽,然后,相视片刻,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在这笑声中,二人都有了一种共同的,心贴得很近了的感觉,尤其是戴勒,眼里,也有些泪花花的了。
这时,罗纶不胜酒力,觉得热,索性把上身衣服脱了,索性放开酒量与戴勒对饮。戴勒见他的肌肉虬突,骨骼硬扎,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发现他无骨的地方,摸起来有一团似肉非肉,似骨非骨的东西,有骨的地方,肉下、骨上也隆起一层非骨非肉的东西,试了一下,摸起来软,打上去硬,大惑不解,问:“罗兄,你身上这些非骨非肉的东西,是些什么呀?”
罗纶便说:“戴勒兄,金钟罩,你听说过吗?”
戴勒说:“金钟罩?是不是铁布衫功?倒是听说过,没见过。”
罗纶便说:“大凡练拳,最讲练功。俗话说,‘练拳不练功,到头一场空’。练拳的同时,要进行内外功的练习,扣有骨处,然后再逐渐换用沙袋、石子袋,最后用铁沙袋拍打全身。练成后周身结的这种非骨非肉的东西,叫做‘胎’,而且,周身必须结‘胎’,结胎后,能承受各种打击和几百个力量,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金钟罩,铁布衫。其实,它就是僧门中的铁菩萨功。这种‘胎’摸起来软,打上去硬。其实,就是我自己练成了,也感到奇怪呢,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戴勒不由大奇,说:“得空时,你也教教我。”
罗纶便说:“其实,古人说,文治武功,光练功,实乃一介莽夫,并不可取。武有武德,侠有侠义,就是练功,也不光是为了逞匹夫之勇,不懂武,又习什么武呢!”
“老兄真是高见,”戴勒不由想起了赵璠在武侯祠谏岑春煊那副“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的对联,由衷地说,“看来,习武之道,并非一朝一夕之事,有的人,练了一辈子,也不能参悟到其中的道理,实在是如兄所说,习武而不知武啊!”
“其实,若论文治武功,”罗纶说,“满人中的努尔哈赤,还有乾隆皇帝玄烨以及雍正,那也还是算得上的。擒鳌拜时,玄烨也才十五岁,后来,就是他平定吴三桂的‘三藩之乱’时,也才十九岁,康熙二十四年大败俄军,玄烨也不过三十余岁。守台湾、统蒙古,定西藏,兴河工,免钱粮,应该说还是不错的。至于雍正,改赋税,使‘贫者免役’,改贱为良,使国家昌盛,人民负担减轻,出现了乾雍盛世,说明他们还是习武而知武,而且,文治武功也不错的。只是到了后来,才弄得内忧外患,不可收拾的。”
戴勒不由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没想到,罗兄乃一汉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来,我敬你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