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山谷里，人马又开始涌动起来。
其时正是黎明时分，湛蓝发灰的天空，正从青里透出紫来，并渐渐发红，山洼里，水波摇着破碎的夜晚，河水，则涂改着天空的颜色，恍如流动的液体。一颗流星，悠然划破夜空，跌进重峦叠嶂之中，山头，也开始流出血红的黎明。
戴坤看见了那颗流星，不由得心头一紧，心想：“妈的，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以至多年以后，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他还感到心惊肉跳，看来，命运早就在当时，向他昭示什么了！
不过当时，他却没来得及细想，只顾催马疾行，以至于好几次险些马失前蹄，但他也顾不得了。
大军还没出山谷，那灼热的烈日，便又如火盆一般扣在了他们头上。
2
此时的慈禧，确实老了。
历史上很少有君主，像她一样，统治中国长达四十多年之久，何况，还是一个女人！宫廷的尔虞我诈，内忧外患，无时无刻不在困扰着她，使她感到身心憔悴，特别是仓皇逃出京城后，更有一种悲观与绝望，死死地纠缠着她，使她感到自己犹如一根绷得太紧的弦，随时都有绷断的可能，连精神，也几乎临近崩溃。有好几次，她都无缘无故地发火，还把一个看不顺眼的小太监，仅仅是在她上车时端来小凳子迟了一点，便喝令侍从砍了他的头，吓得随行人员，一个个小心谨慎，紧紧相随，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生怕无缘无故惹恼了主子被砍头。只有光绪，一直坐在车中，连头也很少探出，一路上，死死地保持着沉默，不发一言，对于盛怒的慈禧，连正眼儿也不看，脸上，一派的沉静与荒凉，仿佛连脸上的肌肉也麻木了似的，毫无表情。以至于后来赤脚披发匆匆赶来的瑾妃，也就是珍妃的亲姐姐过来向他跪安时，他也只用眼角瞄了瞄，连一句话、一个手势也没有，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样子。这使慈禧看了，更是恨得咬牙切齿，要不是一路奔波逃难，她恐怕早就发作了。但此刻，她也只好强压下一腔怒火，忍住了没有发作，只在心里恨恨地想：“好个光绪，瞧着吧，你还在我手心里攥着呢，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就休想得意。”
即使惊慌出逃，也很难让人看出慈禧那保养得很好的面容上密布眼角的皱纹，厚厚的粉霜遮盖住了她那日渐干枯憔悴的面容，一次次地梳头染发使她的头发始终保持乌黑，尽管大车在坑洼不平的路上疾驶，不断的颠簸使她浑身上下如同散了骨架一般阵阵酸痛，她还是尽可能地在车内保持着一种坐姿，以使她“母仪天下”的威容，能够震慑随从人员和已经不多的护驾兵丁。经过几天几夜的驰奔，人马都已乏了，带的吃食，亦早已告罄。随从好不容易弄来一些玉米饼和水，慈禧虽觉难以下咽，但饥肠辘辘时，也只能强忍着一口口咬着，就着凉水果腹。终于，路两旁一派莽莽苍苍的平原景色被抛在身后，面前出现了一片隐隐约约的大山轮廓时，她心头才不免有一点轻松，因为她知道，此刻离北京已经远了，危险虽然还有，但毕竟离洋人的火炮快枪有了距离，于是，便传话下去：“就地宿了吧。”
四野仍然很荒凉，极目望去，几乎看不见什么人家。虽然已接近山西地界，但由于连年灾荒兵乱，田地里看不见什么庄稼，干得龟裂的土地上，杂草丛生，只有一座破败的古庙，兀立在旷野之中。众人好不容易把破庙扫了扫，扶慈禧进去歇息，慈禧虽然又困又乏，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闹哄哄地乱成一团。于是，她索性起来坐下，闭上眼养神。此时，连大太监李莲英在内，一个个全都屏息静气，小心地走动，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更不敢惊动这位“老佛爷”了。
于是慈禧脑海里，便犹如过电影一般，不断地浮现出往日那些极尽富贵荣华、位倾权重的镜头来，以至于回想起眼前的处境，便有一种凄怆油然而生，眼里也渗出泪水，并缓缓地流出，在她那脂粉施得过重的脸上，淌出两条不易觉察的小沟来。
历史也确实难为了这位老女人。
公正地说，正是这位女人顽强的生存能力，以及她的阴险、残酷、智慧和天才，在太平天国闹得不可开交时，力排众议，大胆启用了曾国藩等一批汉族将领，才使一个早已腐败不堪、摇摇欲坠的大清帝国，不可思议地存活了下来。在她控制大清王朝的四十六年中，无论是“顾命八大臣”，还是连同治、光绪皇帝在内的一干人，几乎都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她在一次次宫廷政变中，身历险境而又能克敌制胜，并且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果断地先发制人，无情地挫败自己的对手，她不愧为一位非凡的政治天才。即使是在西方政治家眼里，她也是一位不可小视的人物。起码，在失败的“百日维新”事件中，西方政治家们因支持光绪皇帝，也尝到了失败的滋味。在她活着的时代，一些西方精明的外交官和他们的夫人，在一次次被邀进宫参加宴会之类的活动时，总被她的优雅和睿智所迷惑，以至于大清帝国的腐朽与衰败，也被她非凡的个性所掩盖。要不是一次次“教案”的发生和出于殖民利益的考虑，恐怕他们永远都不会与这个女人成为对手，因为在西方人看来，与一个女人交手，即使是与一个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强大帝国的女人交手，也是荒唐与不可思议的。
但最终这种交手还是不可避免地来了。通过一系列的较量，在这些意欲瓜分中国的西方人看来，她简直就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魔鬼。于是，他们不仅对她动用了火枪大炮，而且把她赶出了北京，还一把火焚烧了象征她那帝国皇权和荣耀的圆明园，同时，也把她逼上了绝路。
这正是慈禧太后的可悲之处，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临到老了还要孤身仓皇逃命，而且前途渺茫，这又如何叫她不备感凄凉呢？
夜色渐渐浓了，门外，一阵阵凄厉的风呼啸着，掠过原野，一只只蝙蝠在夜空和房檐下如幽灵般掠过，涌动的暗夜犹如黑色的旋涡，让人感到更加凄凉、恐怖与不安。远处，似乎有野狼在拖长声音号叫，那声音凄厉得让人毛骨悚然，慈禧不由得感到一阵惊慌，手脚一阵冰凉。她下意识地正准备喊人时，刚刚睁开眼，便看见李莲英蹑手蹑脚地正走进来，那脸上，分明写着惊惧与不安，仿佛又出了什么大事一般。慈禧心头一紧，强自镇定地问道：“咳，小李子，有什么事吗？”
李莲英便慌忙跪下来，不断地磕头，口里一迭声地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慈禧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脸色一阵苍白，连声音也止不住颤抖了：“咳，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倒是说话呀！”
“玉玺，”李莲英一边磕头如捣蒜，一边结结巴巴地说，“传国玉玺给丢了！”
慈禧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眼前一阵发黑，身子一软，几乎瘫倒下去，要不是李莲英手快，抢前一步扶住，她差不多就栽倒了。
气得浑身发抖的慈禧回过神来，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李莲英，哆嗦着身子，用手颤颤抖抖地指着门外：“去，去，去把那丢印的狗奴才给，给我砍了！”
李莲英便又“”的一声给她跪下，说：“奴才斗胆，已经把他，把他给砍了！”
“杀九族也不足以消恨哪，”慈禧仍然愤愤地说，“连传国玉玺也给丢了，我大清帝国，难道真的就从此完了吗？”
说罢，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眼前金星直冒，霎时晕了过去。
庙里立时一阵忙乱，李莲英一面叫着“老佛爷”，一面给她掐人中，喷凉水，好不容易，才把慈禧给弄醒过来。
慈禧依然脸色灰白，气若游丝，有气无力地挣扎着要爬起来，急得李莲英一帮人磕头如捣蒜，乞求她不要动。静卧休息时，她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躺下身来，但无论如何，也止不住自己的悲切，便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一时间，慌得李莲英等人手足无措，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正在这时，庙外一阵惊慌，一位旗人军官跌跌撞撞地奔将进来，抢前跪倒，大声奏道：“启奏太后，远处来了一队军马，不知是什么队伍，请太后快快回避吧！”
慈禧只觉得犹如五雷轰顶，仿佛大地也在刹那间裂开，欲把她吞了去一般，大叫一声：“天亡我也！”便有一口鲜血，从嘴里喷将出来。
正在惊慌之际，那群人马却渐渐近了，原来不是别人，却是甘肃藩台岑春煊，带领一班勤王军马，日夜兼程，终于赶到山西，前来护驾了。
慈禧这才稍安甫静，一颗悬着的心，略微落下地来，于是吩咐，让岑春煊进来。
一身戎装的岑春煊，带着满身尘土，进得庙来，抢前一步跪下，连连磕头：“臣甘肃藩台岑春煊，救驾来迟，让太后受惊了！还望太后降罪！”
看着岑春煊诚惶诚恐，一身风尘仆仆，一副忠肝义胆的样子，慈禧心里更多地涌动的，是一股暖流。虽然不免夹杂着辛酸与苦涩，她还是不愿意在下属面前流露出来，便强打起精神，说：“平身吧。”
岑春煊却一味跪着，大概是为了表示自己的忠诚吧，始终不肯起来，口里说：“太后在上，小的职小官卑，哪敢起来？”
这时，李莲英插话了，说：“老佛爷叫你起来，你就起来吧。”
岑春煊还是不肯起来。
慈禧也不便勉强，便说：“岑春煊，你抬起头来。”
这分明是慈禧要看他什么样儿呢，于是，岑春煊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目光却下垂着，不敢去看慈禧。
此时的慈禧，却看清了他。只见他身上和帽子顶戴上都沾满了灰尘，连脸上、额头上也全是尘土，不知是由于奔驰的缘故还是由于激动与紧张，从他额头上，有粒粒汗珠渗出，并缓缓地淌过面颊，在脸上淌出一条条小沟来。由于尘土太重，使他的年龄几乎不大能看出来，慈禧见他头发已略略灰白，额头虽然宽宽的，如岩石一般，却有几条犹如刀砍斧凿般的皱纹，嘴唇轮廓分明，线条粗犷，嘴角上翘，眼睛凹陷，目光带点儿凶狠，一看就知道是个已经历了不少沧桑世事，做事果决，虽不免带点儿狭隘、固执，但是个可以信赖的人。慈禧心里不由自主地生出些好感来，便掏出自己的手巾来，让李莲英递给岑春煊。
那岑春煊不用它擦汗，反倒把手巾藏进了怀里。
慈禧说：“你怎么不擦汗呢？”
岑春煊便道：“那是太后的赏赐，珍贵着呢。”
慈禧不由心里一热，脱口说：“唉，这真是大道废、有仁义，国家乱、有忠臣啊！”
岑春煊便又一阵磕头，说：“太后过奖了。”
慈禧见了，便生出些爱怜来，说：“你也累了，下去歇着吧。”
看着岑春煊缓步退出的身影，慈禧心里就多出了许多感慨来，心想，看样子，这孩子已经长大了，懂事了，可堪重用了呢！
其实慈禧对岑春煊，并不是一点不了解，对他的所作所为，也时有所闻。有一阵子，京城里流行什么“四大”，什么事，都拿“四大”字儿来排着呢，譬如，把谭鑫培、王楞仙、陈德霖、何桂山叫做四大名昆，把梅兰芳、尚小云、程砚秋、苟慧生叫做四大名旦，把孔伯华、肖龙友、杨浩如、汪逢春叫做四大名医等等。此外，还有什么“四大凶宅”、“四大胡同”、“四大恶少”等等。而这四大恶少，都出身权门，小时依仗家里权势，横行霸道，胡作非为，没有少惹事儿。偏偏这四大恶少张君宜、岑春煊、左孝同、劳太乔中，就有着这岑春煊的份儿。这岑春煊的父亲，便是朝廷的封疆大吏，云贵总督岑毓英。不过，在这四大恶少中，岑春煊又与其他几位不同，他似乎继承了他那苗族母亲的天性，倒也诚实、讲信用，出了事绝不推诿，敢说敢当，虽说也是个惹事的祸根儿，但他无论做好事坏事，都绝对手脚干净利索，很少给人留下把柄。长大后出仕为官，倒也奇了，把些坏毛病儿，一股脑儿全给改了，并且不吸鸦片，不赌博，文功武事，也专心起来，不久就政声鹊起。一八九八年，戊戌变法期间，光绪帝为整肃吏治，特简派岑春煊为二品布政史，赴广东主管一省的财赋与民政。这是一个极肥的美差。但岑春煊到广州后，不收贿，不受礼，只秉公办事，到任不到三个月，便有上谕让他调任甘肃藩台。那些被官府敲诈惯了的广东商人，听说这样的好官要调走，竟然不让他走，用无数米袋子，把衙门大堂到东西辕门，全都堵满了，使岑春煊几乎不能举步行走。这样一来，岑春煊自己也受感动，竟然身着朝服，长跪与众商人对话，说朝命不可违，如有机会，我一定会再回广东的。众商人都感动得哭了，搬走米袋，列队相送。至于当时商人们送给他以示保护百姓的“万民伞”，也多得数不清。而且，还有商人联名上书，把他与当时最有名的广东督抚阮元、林则徐相提并论，一时竟轰动朝野。像慈禧这样的“老佛爷”，怎能不有所耳闻呢？何况，他毕竟还是朝廷的老重臣之子呵！所以，老佛爷慈禧对奔驰前来勤王的岑春煊的嘉许，虽是脱口而出，却也是出自真心，里面，还掺杂着一丝感激之情呢。
夜更深了，浓重的夜色，犹如流动的液体慢慢地浸过来，溢散在古庙四周，继而，犹如结了冰一般凝固了。庙内的烛火，也终于燃尽，使庙里一下子坠入了黑暗。半躺着的慈禧迷迷糊糊，半睡半醒，无数的往事缠绕着她，而且有些可怕的情节，就像一条条黑色的蛇一般，盘踞在她身体的某个角落，它们不仅没有死，而且活着，并且时不时从她阴森森的记忆里爬过，留下一道道淡淡的、带血的印迹，更多的时候，还会冷不防咬她一口般，让她感到惊恐、心悸与不安，而烛火一熄，更使她犹如受到了某种惊吓，竟然失声惊叫起来。
她这一叫，让庙内所有人都慌了手脚，急忙爬起来，掌灯的掌灯，捶背的捶背，顿时乱成一团。
“老佛爷，老佛爷，”李莲英一边给她捶背，一边问，“您到底怎么啦？”
“我梦见八国联军追过了黄河，”慈禧犹自惊恐，“要杀我的头呢。”
这时，提刀在外，一直亲自巡查守护的岑春煊，在庙外听见了，便朗声奏道：“太后毋惊，臣岑春煊在此护驾呢！”
岑春煊声若洪钟，显得精气神十足，一副忠肝义胆、肝脑涂地、在所不惜的样子，犹如一剂镇静药，使慈禧听了，感到一阵心安，便把他传进来，叫到跟前，流着泪说：“我一旦回到北京复国，一定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
岑春煊也动了容：“太后，做臣子的，当尽心竭力保护主子，何期图报呢！”
岑春煊果如其言，自此后，一路竭诚安排护送，直到西安。
慈禧倒也并不食言，日后，岑春煊果然成了权倾朝野的显赫重臣。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但在当时，慈禧太后受的惊吓，也不免让岑春煊感到久居此地，确实并不安全，便启奏慈禧，尽快离开此地。慈禧也觉得有道理，于是传旨下去，即刻动身。
一行人便缓缓离开了古庙。
不过，此时的气象，倒与慈禧仓皇逃出北京时，确有不同了。虽同是逃难，人员车马不整，个个疲惫不堪，但车驾两旁，有岑春煊身着戎装、威风凛凛地骑在马上，提刀在手，指挥属下兵丁两旁护驾，倒真使慈禧有了安全感，一颗悬着的心，也终于慢慢安定下来，情绪也稳定多了。
当他们远离古庙，走进山西地界时，慈禧偶尔回头，看见太阳正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骑马背对太阳的岑春煊，身披红光，一副英武的身影，心里便由衷地赞叹道：“好个岑春煊，真是栋梁之材啊！”
不久，当慈禧一行渐渐靠近太行山，并隐没在太行山那雄峻险奇的崇山峻岭之中时，戴坤将军和其子戴勒所率的军马，也连滚带爬，拼命地赶到了慈禧曾住过的古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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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坤将军来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