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老狐去了集团。薛静早早地守在了总裁办。一见老狐,便说:“和胡总说好了,胡总正在等您呢。”走在前面,帮老狐开了门,把老狐带到了阿放的面前。
这次见面,阿放完全不同于上次。上次阿放坐在大班椅上,纹丝未动。这一次,阿放站了起来,走出大班椅,带着老狐坐到了茶几上。又吩咐薛静,上咖啡。然后,阿放说:“老狐,坐,请坐。”咖啡上来了。两人边喝咖啡,边聊些家常。阿放说:“他们老哥俩都走了,剩下我们哥俩了,我们要把胡家撑起来啊。”又说:“你是大哥,胡家的事,你要倾心倾力啊。”一声大哥,差点让老狐落泪。这个久违的称呼,从阿放嘴里说出来,比阿琛叫他一声爸,还热乎。
阿放又问了老狐的身体,再问了老狐的家庭,问得老狐心里暖洋洋的。东扯葫芦西扯泊之后,阿放才聊起正题,也是约见老狐的真正目的。阿放说:“今年家具市场疲软,公司新研发的《浪》家具系列,物美价廉,简易实用,却始终没打开市场。并不是黄小扬设计得不理想,黄小扬的作品一向很时尚,很畅销。去年的《漂》系列家具,就非常受欢迎。只是今年,受了天灾人祸及金融危机的影响,整个社会的购买力在下跌。集团高层作了许多努力,从方方面面着手,但收效甚微。所以,今天我把你找来,也是想和你商量,想想对策。你也是流蒴集团的一员,更是我的家庭成员,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应当顾全大局,和衷共济,一起为企业发展出谋划策。”
阿放的寥寥数语,像一股春风,吹生了老狐即将燃烧殆尽的余火。老狐的双唇在微微打颤。老狐在等,等阿放说出那关键的话来。老狐等得太久了,等得头发都有点花白了。
阿放却在这儿停顿了一下,不往下说了。然后,又换了个话题,说:“想起我们的爷爷,当年行乞为生,从然村逃荒到蝉村,何其难堪啊。祖上蒙羞,世代为下,作为后代,光宗耀祖,兴旺家门,是我们哥俩的责任和义务,义不容辞啊!”
老狐不禁黯然神伤,从爷爷想到父亲,又想到了二叔。想二叔风风光光地走了,而父亲走得却清风冷雨。老狐的心里,酸甜苦辣。阿放又说话了。阿放说:“老狐啊,流蒴集团这么大的产业,养着两三千名的员工,无论如何,都不能败了呀。而目前的现状是,订单太少,集团每月亏损几十几百万,我心急如焚啊。我想了很久,必须在管理上下功夫,节源开流,降低成本,强化营销,以低价薄利赢取市场。此外呢,我还想和你商量一件事,能不能把然村的胡氏祠堂修一修。祠堂这玩艺,不管它科不科学,信总比不信好。信了,也不是什么坏事嘛。”
饶是老狐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阿放找他来,是谈修祠堂的事!老狐的脸上风起云涌,变幻莫测。老狐竭力控制自己,不让暴风雨来临。阿放没注意老狐的脸色,一直盯着手中燃烧的烟头,若有所思地说:“祠堂修一修,风水或许会好些,老祖宗的在天之灵或许会帮我们一把,渡过暂时的困难。”
老狐心口被什么硬物撞击了一下,疼得扎人。继而心里又呼呼生风,呼吸紧迫。老狐始终沉着脸,不说话,喝着咖啡,无喜无怒。咖啡喝到最后了一口,喝不出苦味来,又香又甜,老狐突然就笑了,笑得收不住,眼泪都笑了出来。笑得阿放莫名其妙。老狐不说话,就是一个劲地笑。心里却在说,阿放你真会开玩笑啊,想用胡家的祖宗,去庇护你的流蒴集团,拯救你的大业,拯救一帮厂长总监们,亏你想得出来啊。你怎么就没想过要拯救我,你的大哥呢?老狐笑了够,才说:“胡总!”老狐叫得很庄重,说:“胡总,老祖宗已经保佑你十几年了,该让祖宗们歇歇了。没有祖宗保佑,你阿放一个乡下人,能成就这番大业吗?祖宗的眼睛亮着呢,他们知道该保佑谁,该保佑你多久,到了不该保佑你的时候,你就是把祠堂盖成世贸大厦,他们也不会保佑你。所以,”老狐一字一顿地说:“胡家祠堂,一个指头都不能动!谁动,不怪我老狐翻脸!”
阿放早有所料,老狐不会同意。蝉村人从来都是信风水的,他们认为善待祠堂,能怀抱祖德,慎终追远,泽被后人。因而不会轻易动祠堂,怕坏了风水。阿放是从蝉村走出来的,虽然在外面长了不少见识,但对祠堂以及风水,也是宁可信之有的。所以阿放想说服老狐。阿放说:“老狐啊,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啊。流蒴集团要是倒了,你就失业了呀。”老狐斜乜了阿放一眼,说:“失业?笑话!我一个农民,又不是城里人,我失什么业?城里人没了工作,就得喝西北风!我是农民,没工作了,老子回家刨那一亩三分地,照样活得有滋有味。”阿放说:“靠那几亩地,你能过得好吗?你的眼光太短浅了。”老狐轻蔑一笑,竖出一个手头,摇了摇,说:“胡总,其他的事,我听你的,动祠堂的事,我不会听你的!”
老狐很干脆地回绝了阿放。阿放也不勉强,将老狐送出了办公室。之后,阿放再没找老狐商量祠堂的事。
回到家,老狐笑不起来了,越想越生气。女人问他怎么了?老狐的怒火腾地窜了上来,说:“想修祠堂,没门!”女人说:“谁啊?”老狐灌了口水,把杯子往茶几上一冷,说:“阿放呗!我告诉他了,祠堂是万万不能动的!”女人说:“一破祠堂,他动就动呗,你生那么大的气嘛?”老狐把桌子一拍,吼:“你懂什么?祠堂动了,风水就破了。他阿放得了风水十几年,现在,该转到我老狐家了。我儿子十来周岁了,一转眼就成人了,以后读了大学出来,有祖宗保佑,肯定能当上老板,比阿放还风光的老板。”女人不说话了。女人对祠堂没兴趣。女人以为阿放找老狐,是要老狐当厂长呢。搞了半天,是谈破祠堂的事。女人感到索然无趣。
流蒴集团这座大厦,受金融危机的冲击,开始摇晃了。高管们虽然全力以赴,百般出招,可市场是头不听话的野兽,谁也牵不住它的鼻子。最后,集团行政中心不得不宣布,紧缩编制,裁员瘦身。在此时的瓢洲,裁员已是普遍现象了。瓢洲的企业都进入萧条期,裁员一词,成了热门话题。农民工就像一片片树叶,被金融危机一扫,纷纷飘落。按照集团规定,流蒴家具厂要裁员三分之一。老厂一时人心惶惶,个个自危。虽然集团明文表示,凡被裁人员,将按劳动法规定予以赔偿,员工们还是惶恐不安。现在要找份工作,比上蜀道还难。人才市场人满为患,招工企业寥寥无几,招的岗位多是技术工种,且工资压得低。
集团采取自愿和强制相结合的办法,先是员工主动报名,再由工厂综合考虑,确定裁员名单。主动报名的人自然不多,都是那些老员工,特别是当年上过《流蒴风采》专刊的那十名老员工,都报名了。他们表态说,作为老员工,要主动为工厂分忧。其实他们的想法,路人皆知。以他们的工龄,家具厂至少要赔偿六七万。而且他们有技术,有能力,找工作也不太难。厂方也不愿裁掉这些员工,赔偿太多,又是技术骨干。厂方希望工龄短技术弱的员工,能主动报名。这类群体又偏偏不肯报名,更怕被裁掉。原因不说自明。
老狐也惶惶不可终日。他进厂四五年时间,得不到多少赔偿。而且,家具厂是他一家人在瓢洲的落脚点。他在厂里上班,一家人就能住在厂里。他要是被裁了,一家人住哪儿?读书的读书,上班的上班。特别是阿琛,才上四年级。女孩子们可以回乡下读书,阿琛不能。无论多么困难,老狐都要给阿琛撑起一片晴朗的天。
老狐会不会被列入裁员名单,老狐心里没谱。论资格,老狐不占优势。论年龄大,论技术,论岗位,老狐都没有优势可言。论关系,最近,却又最远。老狐刚把阿放得罪了,把距离拉远了。老狐还在阿放的面前,说了这样的话,说他不怕失业。
再说,钟流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辞退老狐。
女人说:“要不,你就找阿放,让他修祠堂,他肯定不会裁你。”老狐狠狠地瞪了女人一眼:“放屁!宁愿裁了老子,也不容他动祠堂一块砖!”女人嘀咕道:“你把祠堂看得那么重要,你能天天守着祠堂啊?你人在瓢洲,他真要去动了,你能知道啊?”老狐说:“他要动了祠堂,那,那我妈能不知道?”女人说:“要是动了,风水就破了,妈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何况祠堂离家那么远,妈都七十多岁了,哪能知道?”
女人的话,老狐素来少听。但刚才这句话,老狐听了进去。老狐有了感触,而且是深深的感触。女人说的没错,流蒴集团现在岌岌可危,阿放要是狗急跳墙了,悄悄动了祠堂,那不全完了?阿琛的美好未来,不就让他阿放给破坏了?
人都有钻牛角尖的时候,一旦钻进去,想出来就难了。纵是老狐这般醒目的人,也钻牛角尖。老狐现在不但钻牛角尖,而且越钻越深,越钻越觉得女人言之有理。老狐还做了一次梦,梦见阿放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推着水泥砂包,背着皮尺瓦刀,悄悄钻进了祠堂,亲自动手干上了。老狐吓了一身冷汗,大喝一声:“住手!”把身边女人吓得一骨碌坐起来,说:“死老狐,深更半夜你见鬼了,大呼小叫的?”
老狐坐不住了,脑子里打架似的,尽想着祠堂的事。集团有人来厂了,老狐会问一句:“老板在公司么?”若听说没在,老狐便紧张了,追问:“去哪了?今天能回来么?”若听说办公事,能回来,才放心。要是听说不知道,不能回来,老狐便像女人来例假似的,忐忑不安,茶饭都没了心思,抽烟喝酒,愁肠百结。人也因此消瘦了,弄得女人整天为他担心。女人说:“这样下去可不行啊,你得振作起来。”老狐说:“我放心不下,也不知道阿放对祠堂下没下黑手?”女人说:“要不,你回去看看?”老狐说:“现在是裁员的关键时刻,请假不是往枪口上撞!”女人小声问:“你要是被裁了,能赔多少钱?”老狐说:“不多,一两万吧。”女人哦了一声。
老狐分析了,自己被裁的可能性很大。就是不裁,也干不了几年了。老狐五十三了,到五十五岁就能退休了。正常退休是没有赔偿的。与其等到退休,还不如现在裁了合算,至少能拿点赔偿。还有,现在被裁了,可以回家护着祠堂,保住儿子的未来。老狐的脑子一刻不停地飞转着。渐渐地,老狐有了主意。
老狐一直没有报名。报名了,就没了主动权了。老狐等着厂里找他。真让老狐料中了。没几天,谌经理找老狐了,婉转地表达了他将被裁减的意思。老狐心里是愿意的,然而嘴上却装着不肯就范,骂骂咧咧的,不答应离厂。老狐是想能多赔点钱。谌经理年轻,试不出老狐水深水浅来,转而向钟流汇报了。钟流早预料到,老狐必定是个钉子户,裁他没那么容易。钟流对谌经理说:“老狐必须裁掉,年纪大,又没技术,留着干嘛?不把他裁掉,我们就没有理由裁别的员工。你问问,看他有什么条件,我们可以考虑,甚至可以照顾。毕竟,他是老板的哥哥嘛。能解决的,我们尽量解决,不把问题推到老板那儿。不要让老狐动不动就跑去找老板。”谌经理领了旨,去问老狐有什么条件。
老狐说:“你不能按照我做内保的工资赔偿我,你得按我以前当主管的工资赔偿。”钟流答应了。老狐说:“我那间宿舍给我留着,我的家人必须住在这儿。”钟流想了想,也答应了,算是特殊照顾吧。老狐让厂里写个字据,要阿放亲自签字,并盖上公章。谌经理写了个报告,钟流先签了字,又找阿放签了字。老狐后来想得寸进尺,提了些更高的条件,诸如,每月给五百元的最低生活保障费;报销子女们回蝉村探亲的路费等。钟流没有答应。老狐也没打算要他答应。老狐玩的就是虚晃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