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杭州待了两个月,放寒假前,他便匆匆地回去了;他实在离不开家,临去时让我告诉学校当局,无论如何不回来了。但他却到北平住了半年,也是朋友拉去的。我前些日子偶翻十一年前的《晨报副刊》,看见他那时途中思家的小诗,重念了两遍,觉得怪有意思。北平回去不久,便入了商务印书馆编译部,家也搬到上海。从此在上海待下去,直到现在——中间又被朋友拉到福州一次,有一篇《将离》抒写那回的别恨,是缠绵悱恻的文字。这些日子,我在浙江乱跑,有时到上海小住,他常请了假和我各处玩儿或喝酒。有一回,我便住在他家,但我到上海,总爱出门,因此他老说没有能畅谈;他写信给我,老说这回来要畅谈几天才行。
民国十六年一月,我接眷北来,路过上海,许多熟朋友和我饯行,圣陶也在。那晚我们痛快地喝酒,发议论;他是照例地默着。酒喝完了,又去乱走,他也跟着。到了一处,朋友们和他开了个小玩笑;他脸上略露窘意,但仍微笑地默着。圣陶不是个浪漫的人;在一种意义上,他正是延陵所说的“老先生”。但他能了解别人,能谅解别人,他自己也能“作达”,所以仍然——也许格外——是可亲的。那晚快夜半了,走过爱多亚路,他向我诵周美成的词,“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我没有说什么;那时的心情,大约也不能说什么的。我们到一品香又消磨了半夜。这一回特别对不起圣陶;他是不能少睡觉的人。他家虽住在上海,而起居还依着乡居的日子;早七点起,晚九点睡。有一回我九点十分去,他家已熄了灯,关好门了。这种自然的,有秩序的生活是对的。那晚上伯祥说:“圣兄明天要不舒服了。”想起来真是不知要怎样感谢才好。
第二天我便上船走了,一眨眼三年半,没有上南方去。信也很少,却全是我的懒。我只能从圣陶的小说里看出他心境的迁变;这个我要留在另一文中说。圣陶这几年里似乎到十字街头走过一趟,但现在怎么样呢?我却不甚了然。他从前晚饭时总喝点酒,“以半醺为度”;近来不大能喝酒了,却学了吹笛——前些日子说已会一出《八阳》,现在该又会了别的了吧。他本来喜欢看看电影,现在又喜欢听听昆曲了。但这些都不是“厌世”,如或人所说的;圣陶是不会厌世的,我知道。圣,他虽会喝酒,加上吹笛,却不曾抽什么“上等的纸烟”,也不曾住过什么“小小别墅”,如或人所想的,这个我也知道。
1930年7月,北京清华园。
我看出圣陶始终是个寡言的人。大家聚谈的时候,他总是坐在那里昕。他却并不是喜欢孤独,他似乎老是那么有味地听着。给风的一封信风:
昨天翻看日历,猛然想起你的生日快到了。一股思念之情油然而生,催我给你写下这封书信。
风。你知道吗,现在家乡的夏天已经来到了。我写信的时候,一缕缕调皮的暖风从窗外时不时地吹进屋里,一不注意,就吹落了信纸,像一个顽皮的孩子,搅着你,又叫你喜欢。我索性把窗户开大,任它吹来,在一阵阵暖暖的、痒痒的感觉中,我思念你的感情可以更加真切实在。因为,我清楚地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向我吹来的就是这调皮的暖风。
初二的那一天,我早早地来到教室,坐在座位上哼唱着《同桌的你》:“明天你是否会想起,昨天你写的日记……”想象着新同桌的美丽形象:她一定很温柔,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
随着一声脆生生的“报告”,一个卷发、黑黑皮肤的男生站到了门口,班主任朝他一点头,指着我的旁边说:“你就坐这儿!”我眼前一黑,差点儿从凳子上摔下来。这个黑小子(你)就是我恭候几天的新同桌吗?请你不要生气,当时我真是这样想的。
你笑嘻嘻地坐到了我的旁边,也不管我什么心情,开口就报你的大名:“嗨!我叫齐风,大风的风。你叫什么名字?”一张嘴,露出了两颗长得很调皮的门牙,再仔细一打量,完完全全一头卷毛。这下好了,班上要是演节目,让这小子扮演黑人角色,都不用化妆!我没有吭声,你好像一点儿不在乎,继续说个不停:“我这个名字呀,妈妈说不好,爸爸却说好,国有国风,军有军风,家有家风,人有人风……”“什么?还有人风?新鲜。”“对呀,人的秉性、人的志趣、人的努力方向,都可以用风来代表。这都是我爸爸说的。”听到这里,我那股沮丧、失望的感觉已经减少一半。
上课了,你闭上了嘴,手却出动了,我的东西都成了你的“玩具”,活生生一个多动症,搅得我都听不好课了。“李恒,你来回答一下!”天哪,老师问的什么我都没听见,我窘迫地站了起来。“等于98!”你轻声地援助我。想不到这小子还挺乐于助人,我感动至极。当我说出98这个答案后,教室里立刻发出一片议论声:“咦?怎么会是98呢,明明是2×2嘛!”紧接着是哄堂大笑,窘得我头垂得低低的。嘿!你竟探过头来冲我挤眉弄眼。若不是在上课,我非好好揍你一顿不可!
下课了,你急忙向我赔不是:“谁让我叫风了,这是开心的风,不刮不成交的风!”一股暖风从窗外吹到教室里,吹到身上,痒痒的、暖暖的,就和现在的风一样。我们就这样成了好同桌、好朋友。从那天开始,你就时不时地向我吹来各种各样的风,有顽皮的夏风,还有善解人意的春风……
你还记得吧,一次物理月考成绩发下来,最擅长物理的我,竟然名落孙山,我沮丧地躲到校园的一片小树林里低头哭了起来。忽然,一阵充满感情的口哨声随风飘到耳边,那是《水手》的旋律,令人感动,令人振作。抬头一看,你已歪在一旁,用心地吹着,一双眼睛盯着我,流露出无声的话语。那《水手》的旋律,像鼓满风帆的春风,吹走了我心头的沮丧,吹干了我脸上的眼泪,你看见我笑了,就走上前揍了我一拳:“这点小事就流泪,算什么男子汉!”
春风啊,善解人意的春风,催我激扬的春风!虽然你的学习成绩远远不如我,但从那天起,你却成了我心中的榜样,男子汉的榜样。
在我们之间吹起萧瑟秋风的那一天,我更是永不忘怀。毕业了,虽然还没有发榜,但是我上高中、你去中专的大势已定,我们要分手了。我们俩靠在江边的栏杆上,月光洒在东去的江水上,波光粼粼。那么好说的你,那时却一反常态,只是呆呆地望着江水,一句话也不说。一会儿,你又吹起了口哨,这一次是《同桌的你》,我和着你的口哨,轻轻地哼唱起来:“明天你是否会想起,昨天你写的日记……老师们都已想不起,猜不出问题的你……”一曲终了,我感到眼前一片朦胧,再看看你,眼睛里分明噙着晶亮的泪珠。虽然是炎热的7月,我却感到一阵阵酸楚的秋风直吹到我心里!
风,在同桌的你的生日前夕,特向你倾诉一下我的心声,有些话,还是首次向你披露的呢!我衷心地祝愿你向着美好的未来,吹起强劲的东风!我衷心地祝愿你生日快乐!
同桌的我李恒
2000年6月20日
从那天开始,你就时不时地向我吹来各种各样的风,有顽皮的夏风,还有善解人意的春风……难忘的歌
文/佚名
在伦敦儿童医院这间小小的病室里,住着我的儿子艾德里安和其他7个孩子,艾德里安最小,只有4岁,最大的是12岁的弗雷迪,其次是卡罗琳、伊丽莎自、约瑟夫、赫米尔、米丽雅姆、莎丽。
这些小病人,除开10岁的伊丽莎白,全是白血病的牺牲品,他们活不了多久了。伊丽莎白天真可爱,有一双蓝色的大眼睛,一头闪闪发光的金发,人们都很喜欢她,同时,又对她满怀真挚的同情:原来伊丽莎白的耳朵后面做了一次复杂的手术,再过大约一个月,听力就会完全消失,再也听不见声音。伊丽莎白热爱音乐,热爱唱歌;她的歌声圆润舒缓、委婉动听,显示出在音乐上的超常天赋,这些使她将要变聋的事实更加悲惨。不过,在同伴们面前,她从不唉声叹气,只是当她以为没人看见她时,沉默的泪水才会渐渐地充满她的眼眶,缓缓流过她苍白的脸蛋。
伊丽莎白热爱音乐胜过一切。她是那么喜欢听人唱歌,就像喜欢自己演唱一样。那段时间,每当我去看望儿子时,她总是示意我去儿童游戏室。在那经过一天的活动后安静的、空荡荡的房间里,她坐在一张宽大的椅子上,紧紧拉着我的手,声音颤抖抖地恳求:“给我唱首歌吧!”
我怎么忍心拒绝这样的请求呢?我们面对面坐着,她能够看见我嘴唇的开合,我尽可能准确地唱上两首歌。她呢,着迷似的听着,脸上透出专注喜悦的神情。我唱完,她就在我的额头上亲吻一下,表示感谢。
小伙伴们也为伊丽莎白的境况深感不安,他们决定要做一些事情使她快乐。在12岁的弗雷迪的倡导下,孩子们作出了一个决定,并带着这个决定去见他们认识的朋友柯尔比护士阿姨。
最初,柯尔比护士听了他们的打算后,大吃一惊:“你们想要为伊丽莎白的11岁生日举行一次音乐会?而且只有3周的准备时间!你们是发疯了吗?”这时候,她看见孩子们渴望的神情,不由得被感动了,她想了想,补充道:“你们真是疯啦!不过,让我来帮助你们吧!”
柯尔比护士一下班就乘出租汽车去了一所音乐学校,拜访她的老朋友玛丽·约瑟芬修女,她是音乐和唱诗班教师。“玛丽,”柯尔比说,“我问你,让一群根本没有音乐知识的孩子组成一个合唱队,并在3周后举行一次音乐会,这可能吗?”
“可能,”玛丽的回答是肯定的,‘不是也许,而是可能。”
“上帝保佑您,玛丽!”柯尔比护士高兴得像孩子似的,“我知道你能办得到。”
当伊丽莎白去接受每天的治疗时,柯尔比护士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弗雷迪和孩子们,弗雷迪询问:“这人是谁?是叔叔还是阿姨?怎么会叫玛丽·约瑟芬呢?”
“弗雷迪,她是一个修女,在伦敦最好的音乐学校当老师,她准备来训练你们唱歌——一切免费。”
“太好啦!”赫米尔尖叫着,“我们一定会唱得挺棒的。”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下来,在玛丽·约瑟芬修女娴熟的指导下,孩子们每天练习唱歌,当然是在伊丽莎白接受治疗的时候。当其他孩子全都安排在各自唱歌的位置上时,玛丽注意到动过手术、再也不能使用声带的约瑟夫总是神色悲伤地望着她,这令她十分心酸。终于有一天,玛丽说:“约瑟夫,你过来,坐在我的身边,我弹钢琴,你翻乐谱,好吗?”一阵近乎惊愕的沉默之后,约瑟夫的两眼炯炯发光,随即喜悦的泪水夺眶而出。他迅速在纸上写下一行字:“修女阿姨,我不识谱的。”玛丽低下头微笑地看着这个失望的小男孩儿,向他保证:“约瑟夫,不要担心,你一定能识谱的。”
真是不可思议,仅仅三周时间,玛丽修女和柯尔比护士就把7个快要死去的孩子组成了一个优秀的合唱队,尽管他们中没有一个具有出色的音乐才能,就连那个既不能唱歌也不能说话的小男孩儿也变成了一个信心十足的翻乐谱者。
同样出色的是,这个秘密的保守也十分成功。在伊丽莎白生日的这天下午,当她被领进医院的小教堂里,坐在一个“宝座”(一辆手摇车)上,她的惊奇显而易见。激动使她苍白、漂亮的面庞涨得绯红,她身体前倾,一动不动,聚精会神地听着。
尽管所有的听众——伊丽莎白、10位父母和3位护士——坐在离舞台仅3米的地方,我们仍然难以清楚地看见每个孩子的面孔,因为泪水模糊了我们的眼睛。但是,我们仍能毫不费力地听见他们的歌唱。在演出开始前,玛丽告诉孩子们:“你们知道,伊丽莎白的听力已经是非常非常的微弱,因此,你们必须尽力大声地唱。”
音乐会获得成功。伊丽莎白欣喜若狂,一阵浓浓的、娇媚的红晕在她苍白的脸上闪闪发光,眼里闪耀出奇异的光彩。她大声说,这是她最最快乐、最最快乐的生日!合唱队员们十分自豪地欢呼起来,乐得又蹦又跳;约瑟夫眉飞色舞,喜悦异常。我想。这时候,我们这些大人们流的眼泪更多。
如今,幼稚的歌喉已经静默多年,合唱队的成员正在地下安睡长眠,但是我敢保证,那个已经结婚、有了一个金发碧眼女儿的伊丽莎白,在她记忆的耳朵里,仍然能够听见那幼稚的声音、欢乐的声音、生命的声音、给人以力量的声音,因为那是她曾经听过的最美的声音。
这些小病人,除10岁的伊丽莎白,全是白血病的牺牲品,他们活不了多久了。伊丽莎白天真可爱,有一双蓝色的大眼睛,一头闪闪发光的金发,人们都很喜欢她,同时,又对她满怀真挚的同情:原来伊丽莎白的耳朵后面做了一次复杂的手术,再过大约一个月,听力就会完全消失,再也听不见声音。
湖畔夜饮
文/佚名
前天晚上,四位来西湖游春的朋友,在我的湖畔小屋里饮酒。酒阑人散,皓月当空,湖水如镜,花影满堤。我送客出门,舍不得这湖上的春月,也向湖畔散步去了。柳荫下一条石凳,空着等我去坐。我就坐了,想起小时在学校里唱的春月歌:“春夜有明月,都作欢喜相。每当灯火中,团团青辉上。人月交相庆,花月并生光。有酒不得饮,举杯献高堂。”觉得这歌词,温柔敦厚,可爱得很!又念现在的小学生,唱的歌粗浅俚鄙,没有福分唱这样的好歌,可惜得很!回味那歌的最后两句,觉得我高堂俱亡,虽有美酒,无处可献,又感伤得很!三个“得很”,逼得我立起身来,缓步回家。不然,恐怕把老泪掉在湖堤上,要被月魄花灵所笑了。
回进家门,家中人说,我送客出门之后,有一上海客人来访,其人名叫CI",住在葛岭饭店。家中人告诉他,我在湖畔看月,他就向湖畔去找我了。这是半小时以前的事。此刻时钟已指十时半。我想,CT找我不到,一定已经回旅馆去歇息了。当夜我就不去找他,自管睡觉了。第二天早晨,我到葛岭饭店去找他,他已经出门,茶役正在打扫他的房间。我留了一张名片,请他正午或晚上来我家共饮。正午,他没有来。晚上,他又没有来。料想他这上海人难得到杭州来,一见西湖,就整日寻花问柳,不回旅馆,没有看见我留在旅馆里的名片。我就独酌,照例饮尽一斤。
黄昏八点钟,我正在酩酊之余,CT来了。阔别10年,多经浩劫,他反而胖了,反而年轻了。他说我也还是老样子,不过头发白些。“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这诗句虽好,我们可以不唱,略略几句寒暄之后,我问他吃夜饭没有。他说,他是在湖滨吃了夜饭——也饮一斤酒——不回旅馆,一直来看我的。我留在他旅馆里的名片,他根本没有看到。我肚里的一斤酒,在这位青年时代与我在上海豪饮的老朋友面前,立刻消解得千千净净,清清醒醒,我说:“我们再喝酒!”他说:“好,不要什么菜蔬。”窗外有些微雨,月色朦胧,西湖不像昨夜的开颜发艳,却另有一种轻颦浅笑,温润静穆的姿态。昨夜宜于到湖边赏月,今夜宜于在灯前和老友共饮。“夜雨翦春韭”,多么动人的诗句!可惜我没有家园,不曾种韭。即使我有园种韭,这晚上我也不想去翦来和CT下酒。因为实际的韭菜,远不及诗中的韭菜好吃。照诗句实行,是多么愚笨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