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高尔基：不合时宜的思想
我的导师在20世纪50年代末留学于苏联的莫斯科大学，她对俄罗斯文学和文化，乃至那里的一切都有着一种非常特殊的感情。记得是20世纪90年代初，她从莫斯科大学和喀山大学出席“独联体国际学术会议”和“俄中文学关系研讨会”回来，为我们开了一个关于当代俄罗斯文学（文化）状况的讲座。她说，普希金纪念馆对她来说曾经是一个神圣的地方，如今它的墙上涂满了青年画家的现代派绘画；现实性和实验性都很强的“小剧院”也只上演一些陈旧的历史剧；好莱坞电影充斥街头；知识分子的心态很糟，都想在地窖里多储藏些土豆、甜菜和烧酒；作家无所适从，不知道写什么，叶夫图申科从80年代初就在搞影视剧；斯大林的头像被制成漫画式的石膏像，在旅游点当纪念品卖（从大到小一整套，像无锡的小泥人像）。
她还特别提出，“独联体”人对斯大林的暴政深恶痛绝，但对列宁还是很尊重并能够接受的。我当即就问，俄罗斯人对列宁时代苏维埃政权枪杀尼古拉二世一家老小的问题始终耿耿于怀，不知道如何理解。她解释了一番，比如，要历史地、辩证地看问题，不要孤立地看问题等等。但我心里依然是疑问重重。
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及其家人是1917年的“二月革命”后在彼得格勒被临时政府逮捕的。当时的总理兼内务部长李沃夫公爵、司法部长克伦斯基准备放他们全家离开俄国去英格兰，但遭到了彼得格勒苏维埃政权的阻止，于是改送西伯利亚某地囚禁；1918年4月，他们被苏维埃政权派人押解到乌拉尔地区的叶卡捷琳堡。为了防止白俄军队的劫狱（当时的局势很乱，苏维埃还没有完全控制边远地区），乌拉尔地方苏维埃政权在请示最高苏维埃之后，于1918年7月16日深夜将末代沙皇一家全部枪杀。被杀害的人中有：亚历山德拉·费奥多罗夫娜皇后（46岁，一位坐轮椅的残疾人。但据诗人吉皮乌斯说，残废的是皇后的女友、宫廷女官维鲁波娃。具体情况不详）；五个儿女——奥尔迦（23岁）、塔吉雅娜（21岁）、玛丽娅（19岁）、阿娜斯塔西娅和弟弟阿列克赛（都是17岁，应该是孪生兄妹吧），还有医生、仆人和厨师。
有人认为，列宁之所以批准处决尼古拉二世全家，与他的哥哥被沙皇杀害一事不无关系，这就好像赫鲁晓夫对斯大林的极端态度，与斯大林枪决了他的儿子一事有关一样。列宁的哥哥是一个民意党人，1881年参与了刺杀亚历山大二世（一位具有自由启蒙思想的沙皇，在位时开始了资产阶级革命、废除了农奴制）事件，1887年被亚历山大二世之子亚历山大三世（即尼古拉二世的父亲）杀害。而苏维埃处决的是亚历山大三世的儿子和孙子们。
上面提到的尼古拉二世的妻子和儿女们的年龄，是从高尔基《不合时宜的思想：关于革命与文化的思考》一书中查到的。《不合时宜的思想》1918年初版于彼得格勒，收录了高尔基从1917年5月至1918年6月在孟什维克报纸《新生活报》上发表的一系列政论随笔。这些随笔对早期苏维埃政权的革命暴力行为进行了激烈的批评。因此，高尔基与列宁的关系一度十分紧张，列宁不得不“建议”他去意大利疗养。高尔基直到1921年才无可奈何地离开苏联，1928年返回。
1953年苏联作家出版社出版的30卷本《高尔基文集》没有收入《不合时宜的思想：关于革命与文化的思考》一书，其单行本直到1988年才重新出版。所以，对中国人来说它一直是个谜。1998年，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它的第一个中译本，使这一鲜为人知的著作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在这本书中，高尔基所揭露的现实可以说是触目惊心的：杀戮、逮捕、自由思想被蹂躏、文化遭受着毁灭、农村的流氓无产者变成了新的富人……在“正义”与“人道”、集团与个人发生了尖锐的矛盾时，高尔基以一个具有敏感心灵和良知的作家的身份，站在了“人道”和个人一边。在那个岁月里，他常常利用自己与列宁的特殊关系（如两人相识在列宁的流亡岁月；高尔基经常为《火星报》提供资金援助等等），营救许多遭逮捕、流放的科学家和作家，从“无产者”手中要回被强占的科学家的住房。【34】高尔基当然也经常白费心机，比如，他请求列宁放过阿赫玛托娃的丈夫、诗人古米廖夫就没有成功。高尔基引用了一位工人写给他的信中的话，来表示自己的不满：“有朝一日群众将对布尔什维克不满，对最美好的未来永远失望，将永远失去社会主义信念，将重新把目光都转向过去，转向黑暗的君主制，到那时，各民族的解放事业就会死亡，就会再销声匿迹数百年，这一天已经不远了。”【35】列宁是十分了解高尔基的，说他是一个“天真的人”，一个“在政治上最没有主见而且是感情用事的”人。列宁用哲学的头脑来对付高尔基文学的头脑，用逻辑来对付情感，用社会理想来对付个人温情。高尔基败下阵来了。列宁毅然地关闭了《新生活报》（1918年7月被查封），并说：“在必须动员全国保卫革命的条件下，一切知识分子的悲观主义都是极端有害的……高尔基很快会无条件地回到我们这边的。”【36】列宁的话应验了，高尔基又像1913年（当时他在意大利与卢那察尔斯基等人一起搞“造神运动”，遭到列宁的批评）那样回到了列宁这边。因为他是一个没有政治头脑的、感情用事的人，所以他只能是一个文学家。不像法捷耶夫那样有政治头脑而无情无义，因此他们也就算不上什么好作家。当然，促使高尔基迅速转变的还有一个外在原因，那就是1918年8月30日社会革命党人卡普兰行刺列宁的事件。
不过我想，高尔基对革命也并不是一无所知。他在一篇文章中分析了两类革命者：一类是永远的革命者，一类是暂时的、今日的革命者。他认为，永远的革命者就是人类的普罗米修斯，他们“从不对别人记私仇，他总是善于站得高于自我，善于克服那种因所受的磨难与痛苦而报复别人的卑微、恶毒的愿望”，他们是“燃烧着悄无声息的、有时甚至是无形的火，照亮通往未来之路的谦虚的人”，对于他们来说，“人，是一种……生动活泼的永不枯竭的精神力量”；“而暂时的、今日的革命家则是带着病态的极端敏感，感受到人们带给他的社会委屈、耻辱和苦难”，因为他们自己坐过牢、被流放过，如今便要加倍地报复；对于他们来说，“人，只不过是一种材料，越没有灵性，使用起来就越方便”【37】。高尔基与其说在谈论革命，不如说在谈论革命中高尚与卑劣的人格所带来的截然不同的结果。尽管高尔基对列宁的革命有许多的不理解，但从他关于列宁的回忆性文字来看，他大概认为列宁是一个他所说的“永远的革命家”。他说，列宁“是一个苦行僧，一个清白无瑕的人”、一个能与托尔斯泰相提并论的“非常伟大的俄罗斯人”【38】。
高尔基死于斯大林时代的1936年6月18日。一般认为他是病死的，但群众出版社的《苏联秘密警察》一书中有资料证明，高尔基是被害死的。他和他的儿子马·彼什科夫，还有捷尔任斯基的继任曼辛斯基、重工业人民委员古比雪夫等，都是被第三任秘密警察头子雅哥达用毒药毒死的。他们都成了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补充资料：2011年1月20日中国网报道：1918年7月17日凌晨’俄国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和他的妻子、孩子、医生、仆人以及厨师’在叶卡捷琳堡被集体处决。长期以来’史学界一直认为末代沙皇一家是列宁直接下令处死的’然而’俄罗斯方面经过长期调查’最近公开表示’没有证据表明列宁下达过处决尼古拉二世的命令。
据法新社报道’俄罗斯“末代沙皇谋杀案”首席调查员弗拉基米尔·索洛维约夫17日对俄《消息报》表示：“包括历史学家和档案保管员在内的顶尖专家’进行了长期调查工作’现在’我能够非常肯定地宣布’没有可靠的文件能够证明’列宁或斯维尔德洛夫（苏维埃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主席）下令对沙皇一家执行枪决。”
俄罗斯《莫斯科时报》18日报道称’俄罗斯正式公布的调查报告表明’处决末代沙皇一家人是地方布尔什维克组织做出的决定。1918年7月’在白军逼近叶卡捷琳堡的危急情况下’为避免尼古拉二世被叛军劫走’当地的布尔什维克组织未经莫斯科批准’擅自做出处决沙皇一家的决议。7月17日凌晨’当地契卡（即全俄肃反委员会）指挥官雅各布·尤洛夫斯基带领一支行刑队’将沙皇一家及其仆人赶进地下室’然后对沙皇及其随从宣判死刑并立即执行。大吃一惊的尼古拉二世问道：“什么？什么？”据目击者后来回忆’在被处决前’尼古拉二世还说了一句：“你们知道你们做了什么吗？”
不过’索洛维约夫认为’尽管列宁和斯维尔德洛夫事先不知道当地布尔什维克组织决定处死末代沙皇一家’但他们仍然应该受到谴责。索洛维约夫说：“当他们听到沙皇整个家庭都被枪杀后’认可了处决行动’没有一个组织者或参与者受到惩罚。”另外’负责行刑的尤洛夫斯基后来还成了叶卡捷琳堡地区契卡的负责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