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店是2007年秋冬之际开起来的,在南理工附近一个网吧旁。那时一家人已在南京待了很久,爸爸离开家乡也已有一两年。起初,我和妹妹念大学时,姐姐们先后在南京结婚,妈妈也到南京打工,一家人只有爸爸还留在家乡种田,每年农闲时节到南京来几趟,背一蛇皮袋蔬菜,拎些活鸡活鸭、鸡蛋之类的东西,住五六天,就回乡下。一个人种一二十亩田,他的辛苦自不用说,双抢时常常没有时间烧饭,只能泡方便面吃,夜里躺在地上就睡。每一回双抢过后,都是又黑又瘦。但是化肥贵,农药贵,稻却不值钱,每年开春犁田,买农药和化肥的钱,都还要从姐姐那里拿。时间久了,姐姐就劝他到南京来找个轻松点的事做做,一家人在一起,要比一个人在家孤孤单单的好。一开始爸爸不愿意——屋后还住着奶奶和叔叔的小儿子,奶奶已经快八十岁了——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在一个秋末离开家乡到了南京。
那时候妈妈在一家网吧做饭,爸爸就去网吧守夜,每月得八百块钱。时候是冬天,晚上九点半钟,他出门赶最后一班公交,中间转一次车。十一点半,要包夜的人纷纷涌到吧台,爸爸裹一件绿色军大衣,去楼下锁铁门,然后坐在吧台边一张椅子上,两手插进袖笼,默默望上网的人。他不会开电脑,也不愿去学怎样在电脑上打扑克或看电视,只是坐着,提防着有没有小偷或闹事的人。冬天的网吧潮湿温暖,因为长久没有新鲜空气流入,发酵出微弱的腐酸气息。电脑屏幕上飘着长着很长翅膀的人,手握长剑,用鼠标点一点,周身就发出一圈圈明亮的蓝光,照得日夜打怪升级的人脸上也蓝幽幽的。这些东西于他都很陌生,唯一使他感到警惕的,就是我和妹妹的大学四年是不是也是这样度过的。
妈妈在网吧做饭,以一只大电饭锅能煮出的饭为限,每天中午和晚上各卖三十来份饭菜。每个月从网吧老板那里领有限的一点菜钱,精打细算,清早去菜场买新鲜便宜的菜(她不愿买不新鲜的菜),和卖菜的讨价还价,每餐做一个小荤、两个素菜。菜做得干净,味道又好,因此很受上网的男生们欢迎,常常半个小时就卖完了。有一回饭菜已经卖完,一个男生来找她,说只想吃她做的菜,她便把留着自己吃的一点饭和雪菜肉丝拿出来,加一个鸡蛋,做了一份雪菜肉丝蛋炒饭给他,收他两块五毛钱。平常一份饭卖三块钱。她常常这样,弄得自己只能吃早上剩下的半个馒头,然后把这最后一份钱悄悄扣下来,放自己的口袋。她不识字,卖饭的钱,都是当天就报账的。
因为这层原因,大学的寒暑假,我和妹妹在网吧打过不少零工。妹妹就在妈妈上班的网吧做收银员,我则去网吧老板的妻子开的另一家网吧。网吧老板姓陈,妈妈让我们叫他陈叔叔。他的妻子我们称为白阿姨。白阿姨身条小巧,小脸,尖下巴,眼睛笑起来好看。虽然已经五十多岁,却仍然看得出从小所受的柔驯的教育。她的网吧在南大附近,大学寒假我都在那里打零工。收银员们全都回家过年去了,我每天站在收银台前,开机子,收钱,打扫卫生,卖饮料。天气潮湿阴冷,门口挂着厚厚的绿色棉布门帘,帘子掀起又放下,进来的人一面哈气跺脚,一面小跑进房间上网。每天要在吧台待十二个小时,我的情绪很坏。
下午三点,白阿姨买了晚上要做的菜和三四块烧饼来,和我一起分吃。她说:“我胃不好,饿了就要找点东西吃。”我很饿,却想减肥,百般推辞不得,只好吃一块。我们坐在吧台里一起择菜。她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人,我感到不好意思,猜想大概我妈妈告诉了她什么。她有些娇嗔地劝我:“谈恋爱要看准好男孩子,像你陈叔叔,谈恋爱的时候那么体贴,等到结婚就不行了,大男子主义全冒出来了。”我笑笑,说:“陈叔叔人很好呀!”
2006年,原先的网吧停开,陈叔叔在南理工附近租下另一家门面,仍然是做网吧。几乎与此同时,白阿姨的网吧也转让了:她检查出了胃癌。事情来得这样突然,陈叔叔请我妈妈代为照顾白阿姨一阵子,等他们找到合适的人,就还让她到网吧烧饭。妈妈只好答应了。她一定想不到,这一照顾,就是无间歇的五年。在白阿姨得病后的几个月里,我曾见过她一次,虽然已经有预想,一经照面,仍不由吓了一跳。因为失去希望,她整个人迅速地垮下来,瘦得嶙峋,衣服挂在身上,像是披在稻草人伶仃的支架上。她虚弱得几乎站都站不住,由我妈妈扶着,游丝一般回应我的招呼。这次见面在我心里留下深刻的可悯与可怕的印象,使我在接下来的一两年里,尽可能地避免与她见面。
网吧开业后,爸爸仍在那里守夜。过了一年多,白阿姨的病情逐渐稳定,大约因为我妈妈实际由照顾她一人变成了照顾他们全家,十分辛苦,他们有些过意不去,于是商量着,把网吧左边一个空着的小门面房借给我爸爸,让他开一个小小的杂货店。开杂货店的建议提了一个多月,姐姐们在家说起,都有些鼓舞——毕竟不要房租。大家商量着应该卖些烟酒、饮料,既然在网吧旁边,还可以卖一点零食。二姐跑了几趟工商局、烟草局,办好了应有的证件和执照,又跑去食品市场进货。终于拿到钥匙那一天,时节已是深秋。天气颇冷,南京大街上随处可见的高大的悬铃木,树叶已完全枯脆,风一过,扑扑簌簌落下好多,人踩上去,发出清晰的碎裂声。街角卖烤红薯的香味传得很远。大姐夫从工地搞了一点石灰和几个滚刷回来,我们戴着报纸折成的尖帽子,把店里略为粉刷一遍,再拖进几个从旧货市场买来的玻璃柜,一切准备工作就算是完成了。
这是一个很小的店面,只有四五平米样子。当初完全是为了开一道直通到三楼网吧的楼梯,才多出了这么一块不规则的余地。店铺最里面,是楼梯下面一块狭小的空处,摆了一张小床,夜里爸爸就睡在那里。最外面并排摆两张玻璃柜,放展示的烟、零食,里面靠近楼梯的地方,也放一架柜子,放成条的烟和各种饮料。贴着右手边墙的空处,也放一张玻璃柜,暂时竟没有东西可放。左边墙是一个水池,下面放一只桶接用过的水。第一天开张,我们姐妹几个全都跑去,店里站不下,我们都在外面一块空地上站着。天灰得很,有潮湿的雾气,我们觉得冷,站在那里搓手。等了半天,终于有个人来买饮料,说道:“哟!这里终于开了一个小店了!”我们呼啦一下全涌到店里。
我们的小店没有名字。因为网吧硕大的招牌,后来给我们送货的人,都叫它“网吧小店”。店开得稍微久一点,来买东西的人渐多,里面才慢慢齐全一些:装了两部公用电话,有了放饮料的冰箱。夏天兼卖冷饮和啤酒,冬天卖面包。店里堆满装饮料和酒的纸箱,后来东西渐渐放不下,爸爸又请人在墙壁高处打了两个铁架子,搭上木板,专门放烟和酒。
平常日子都是爸爸在店里。我们住在南京城另外一端,因为离得远,晚上他就睡在店里,一个星期才回去一次。他关门总是关得很晚,网吧十一点包夜,很多准备包夜的人到这时候才想起来要预备一点吃的。他还要再等一会儿,把最后两三个零星的鱼打到网里,到十二点,泡个脚,沾床即睡。早上六点半,又爬起来,上楼给陈叔叔打扫一下他的办公室,然后赶紧下来,做早上第一番生意,包夜下机准备回寝室睡觉的学生,往前面土壤仪器场上班的工人。学生买饼干或者面包当早饭,工人要买包烟。这是冬天。夏天店门开的时间更长一些,晚上要到十二点半,甚至一点,他才会关门。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家待业,找不到工作,也不想找,零零碎碎看一点书,在姐姐的催逼下零零碎碎投几份简历,偶尔去面试,结果都不大乐观。爸爸缺觉,我就常去店里替他看店,让他躺一会儿,也好显得我不是那么无所事事。最频繁的时候,差不多每隔一天就去一次。我坐308转315,315路要穿过紫金山脚,经过一段旧城墙和一大片树林,然后是植物园,明孝陵,梅花谷,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段。春天城墙砖缝里很多紫堇,一蓬一蓬悬在高处。树林刚刚发芽,新鲜的柔绿疏落有如薄雾,是很好看的。琵琶湖在山坡下,经过时是一个下坡的拐弯,车子冲得很快,转瞬即过,遥遥可以看见湖边新发的柳枝,绿柳之间一树开得很好的红花。这一树不知是樱花还是桃花,我常常经过,仿佛三宿桑下似的,对它也生了特别的情感,每回经过,都要特为看一眼。红花很快即落,绿叶成荫。夏天悬铃木繁茂的枝叶擦着车窗而过,燕雀湖水边风蒲猎猎。渐渐有牵牛花,大红的石蒜花,在植物园水杉林下绵延成片。冬天是梅花谷坡上的梅花。
到了店里,收拾店铺。所做的都很简单,无非是擦擦玻璃柜子,擦擦零食包装袋上的灰。店里卖的零食也简单,饼干、薯片、多味花生、鸡腿、火腿肠、辣豆干、棒棒糖一类的。隔半个月,把柜子里摆的烟都换上新的,旧烟上蒙的一层灰擦掉。这里面临大路,卷闸门打开,什么遮挡的东西也没有,是很容易落灰的。看看什么东西卖得差不多了,就上货。这种小事,爸爸是很少做的。只有逢烟草公司送烟来,他很快就把烟按价格分类理好。有些他不喜欢的东西,比如卖得不是很快的零食,姐姐进货如果进多了,他就很不高兴,反复向我表达他的不满。我劝他,不进零食,柜台总不能空着,慢慢卖,也是卖得掉的,放在那儿又不碍事!他说,占用我店里的成本!我实在忍不住笑了,你店里那一点东西也叫成本!他只要卖点烟,卖点酒,卖点饮料,就最高兴了。
柜台收拾好了,我卖一点东西,看一会儿书,发一会儿呆。长日无事,来买烟和饮料的人多一点。有阵子附近修地铁,常有工人来买烟。他们抽五块钱一包的,多是绿南京或黄果树。也有抽三块、四块一包的红梅。最便宜的是两块钱一包的大丰收,烟质很粗,地铁修完以后,就很少有人来买了。学生们喜欢的是七块钱一包的软壳红塔山和紫色一品梅,讲究一点的,抽十一块的红南京。南京人特别喜欢抽红南京。我们每个星期在烟草公司网站上能订到的红南京数量有限,爸爸就把烟留着,专门卖给学生,十二块钱一包。学生都是很好说话的,十二就十二。本地人则不行,他们要把你数落一顿,“十二!怎么能卖十二!人家店里都卖十一块五!”有的拿了烟丢下十一块钱就跑了。所以他不高兴卖给本地人。他每回睡觉前,都要嘱咐我:“眼睛要会看人,望见那本地人不要卖红南京给他!”我感到很心烦,我眼睛不会看人!心情不好时,我统统都说没有。
很多时候没有人,我坐着翻几页书,就看不下去了。我在店里和店外的空地上晃,小声唱从前学的校园民谣,故意把声音压得哑哑的,觉得那样好听。爸爸每天困守在这里,不知道是怎样忍受这漫长的无聊的。除了买东西的,这附近很少有他认识的人。批发部送饮料的总是把水搬下来,收了钱就走了。曾经有一个自称是芜湖老乡的小伙子,和爸爸说的话多一点,显得很熟的样子。有一天晚上他带了两个姑娘来上网,问我借三百块钱。他的语气是那么笃定,那么熟络,使我觉得自己如果竟然问他借钱干什么,就是对他面子很大的过不去,于是我默默从盒子里拿出三百块给了他。这个小伙子一个星期以后就辞职跑了,剩下爸爸骂了我两回呆子。
我的呆由来是因为起初爸爸常常给人赊账。有些人来买东西的次数多了,混到脸熟,就开始记账。一些是天天来上网打游戏的男生,一些是土壤仪器厂的工人。这些学生们把家里给的所有钱都奉献到网吧了,赊账时软磨硬泡,有的甚至直接问他借钱上网,承诺家里一来生活费就还。他磨不过人家,就把账记在烟壳子背后。开始他们赊个一百块就还,渐渐赊得越来越多,记满几大张之后,终于消失不见了。这事使得他很受了几天打击,有一回我去看店,他吩咐我写几张“拒绝借款、赊账”贴在玻璃柜上。我说,语气太硬了,写“谢绝”?他说,不,就写“拒绝”!
中午土壤仪器厂的人会跑出来买酒。他们喝白酒,把酒瓶塞进外套,带进厂里偷偷喝。有一个酒鬼,整天醉醺醺的,爸爸说他在厂里有亲戚,如果不是这么每天死醉,早该爬上去了。他经常买一瓶酒寄在店里,中午拿一只带盖的小玻璃杯来,倒一杯回去喝。他说话永远带一股潦倒的酒气,似乎随时都是才刚喝完一杯起来的样子。有好几回,脸上都撞破了,还是跑过来,努力镇定住可能有的一丝尴尬,说和我爸爸很熟,忘了带钱,问我赊烟和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