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里吃到粽子的机会有三次。春天第一次栽秧、端午和中秋。端午和中秋的粽子妈妈一定会包,春天的粽子则多是给人家栽秧时带家来的。下雨,春天青青柔柔的,白鹭鸟遥遥降到田角,支着瘦如秋筋的脚,勾头默默思考。白色羽毛上雨水一滴一滴滚下来。田里给雨水泡得发软,青青的毛茸茸的细草长起来,把旧年枯黄的稻茬子都掩住了。慢慢的就要做秧田,一块二分或五分的小田,打水,犁田,耙田,耖田,朗田。一遍一遍耘作过后,泥土变得细碎,柔腻如同软糕,这时再用木耙推成平整如镜面的几列。稻种在塘里泡了一天一夜,拖上水面打开,蛇皮袋透出稻种发芽的热烘气。撒化肥,撒稻芽。一手捉畚箕,一手捉稻芽,撒得密密匀匀的。又一阵风,一阵雨,一阵晴,秧苗稀稀疏疏长出来,很快发绿,发密,变成齐刷刷的半尺长。已是春末夏初,又是做田,手续相同,只是不如做秧田那么细密,田做好了,要栽早稻秧了。各家各户事情都还不很忙,有的人家第一天栽秧,就喊几个姑姨叔伯亲戚,或者关系好的邻居,帮忙一起下田。等到自己家事情差不多时,再去帮忙的人家还工。
清早主人起来去秧田拔秧,束秧的稻草捋去枯叶,斩去端头,只余光净的梗子,摊在秧苗上,压得秧苗微微弯下去。拔秧。拔一点秧苗,在田水里堕堕根上的土,往腿上摔一下,再堕,再拔一点,再堕。看看差不多干净了,拈一根稻草,掐手一束,一把秧把子就甩在身后。吃早饭前已拔了两大筐,压得担子坠坠的,秧根洗得很干净,是配着青苗的釉黄。太阳有一丈高,红红的有湿气,挑秧人站在田埂上,把秧苗一把一把布在栽秧田里。吃过早饭,帮忙的人都到了田边。拉秧绳子。栽秧。到半上午,或半下午,就有粽子和五香蛋送到田埂上,一人两个粽子,两个五香蛋。粽子是主妇前一天就包好的,这时和五香蛋一齐煮熟了,作为对来帮忙的人的犒劳。一只布谷鸟越陌度阡,飞过水镜一样的田面,停到坝上竹林里,站在竹子高头不歇地叫:“家公家婆,割麦插禾!”栽秧的人就直起腰,在泥水中跋涉到田埂上吃五香蛋,剥粽子。很久以后,田埂上还可以看到干枯发白的粽叶,剪断的麻绳,碎屑的鸡蛋壳。妈妈去人家帮忙,粽子总是留着不吃,带回来给我和妹妹。离端午还有些时日,一年里唯有这第一次栽秧会有粽子和五香蛋送,因此每每妈妈去哪家帮忙栽头块田的秧,我们就很高兴,为的今天又有一个粽子吃了。
最欢喜的自然还是端午。还没有到,隔着好些天,就开始盼,今年包不包粽子?包什么样的?只包白粽子还是也包饭豆粽子?终于到端午前两天,妈妈上街,临走时我们一再求告,要买饭豆啊!等她中午回来,看她篮子里装了两把青粽叶,还有一点红饭豆,欢喜得简直不知所以。第二天妈妈不出门,淘糯米,淘豆子,洗粽叶,我们听从她的吩咐,走到坝上到外婆家要麻线。外婆家灶屋外有一丛细高苎麻,叶背青白。她起身拿一把很厚重的直刃刀,砍几根苎麻回来,掀去叶子,剥下梗上的皮,再用刀刮去皮上青质,余下的纤维渐渐就成为几缕麻。两股麻合起来搓一搓,就是一根细麻线了。外婆很胖,我坐在小板凳上,看她做这些,心里很想讲点什么话。她虽脾气温和,我却和她不亲近,我就还是不说话。
拿了麻线回家,妈妈在堂屋桌边开始包粽子。粽叶用抹布一张一张洗净,浸在装了一点清水的瓷脸盆里。糯米和饭豆都洗净沥干,装在筲箕篮子里。麻绳系在八仙桌的桌档上。先包饭豆粽子,因为饭豆只买得一点,只能掺一半糯米,余下的就只包白粽子。挑两片大小合适的粽叶,半叠到一起,两边卷起成尖筒状,妈妈把一根筷子放进去,抓两把米,用筷子捣实,再添一点,用手压实,把上面长出的粽叶压下来,在三角的地方一扭,弯下腰,手嘴并用,飞快地打一个结,粽子便紧紧系上麻绳,挂在桌沿下了。我觉得这一个结很神奇,总想看清她怎么打的,她却不肯慢慢做给我看。粽子一个一个扎上去,很快成十几个,一串挂下来,便用剪刀剪下,堆在桌上。妈妈包的粽子很结实,很好看。
等到晚饭过后,妈妈开始煮粽子。放大锅里,加满满的水,用大柴来烧。我心里馋,一会儿绕到锅边看看,锅沿边水汽白白,箬竹叶和糯米的清气招摇,闻得见了。想等到粽子熟了现吃一个的,却总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困了,被哄到床上去睡,妈妈说:“还早哩,明早起来粽子就好了!”于是我总以为粽子是要煮一夜才能熟的了。第二天早上醒来,眼睛还睁不开,趿着布鞋第一件事,跑到灶屋里,见妈妈在做早饭,一串熟粽子浸在吊罐里。
先要吃饭豆粽子。剥开第一个粽子,心里祈祷着,“里面许多许多饭豆!”打开看到豆子旁一小块糯米也染成淡的紫红,心里格外喜欢,这等于说明“这一块饭豆有许多”。饭豆形状微弯,比红豆略大,暗红而有斑,味道粉粉的。地方上并不种这种豆子,只有上街去买,因此在小孩子心里,尤其显得难得。把粽叶都剥去,用一根筷子戳着,蘸绵白糖吃。吃一口粽子蘸一口糖。靠着大门吃,仰头见墙缝里已插好艾和菖蒲,是爸爸早上去菜园割来的吧。天阴阴的,一点雨仿佛要落,终于又没落下来。
吃绿豆糕。前一天下午已从小店买来,妈妈收着,放到她房间的红案桌上,不许吃。等到端午终于可以吃了!一盒送到外婆家,一盒送到奶奶家,一盒自己家留着。长方形一小盒,切成小块,有两层,中间隔一张白纸。绿豆糕浸满了油,好香的。一人拿一两块,白纸就露出来,斑圆的油渍浸得它透明如同油纸,我心里惘惘的。
余下的粽子都收起来,放在大篮子里,挂在妈妈房间的屋梁上。粽子煮好后,一两天不吃,有的要回生,每天早晨妈妈便从篮子里取几只出来,放在吊罐里,早饭煮好,粽子也焐熟了。然而我不爱吃滚热的粽子,要吃冷粽子,喜欢裹得紧紧的冷糯米,咬起来有韧劲,蘸细细的白糖,真是好吃。长成后我吃江浙拌了酱油的肉粽或蛋黄粽,那粽子包得松,大约是热的好吃,我们的白粽子却是冷的好。我一气可以吃三个。我便常常站在大板凳上,用手去够篮子里的冷粽子吃。这屋梁我对它很有些敬畏之心,因为爸爸说上头有“家法”。“家法”是什么?我看得见的只是上面挂的一个木的牛轭头,然而做错了事的时候,甚至表哥来玩,不听话的时候,爸爸就指着屋梁上说,“再不听话要把‘家法’请下来了!”我想象它是和老虎一样的猛兽,有黑黑的影子,小孩子看不见,总之却是很厉害了。我去掏粽子,心里总有些抖抖的。没两天,饭豆粽子吃完了,就吃白粽子。窗边的风吹过窗格上养的一碗栀子花,吹过屋梁上的大篮子,吹得花软黄黄的,篮子里剩下的一点粽子,也变得干干的,就像端午的气氛,那么一点一点地,淡下去了。
这时候蜀葵也开花了。我们叫蜀葵“端午锦”。小小的碗口一样形状的花,大红的,水红的,紫红的,种在人家门口,一朵一朵开在长杆子上,它也是节节高的。从来没有掐过端午锦的花,连靠近看的机会都没有几回,村子上只有二姑奶奶的花坛里有。花瓣薄皱,颜色鲜明,像彩色绢纸做成的那么好看。我们觉得绢纸做成的花是再好看不过的,因此也爱花圈上的花。那时花圈上的花还不像现在这样,用几张金色塑料纸胡乱揪成一团了事,而是薄绢纸一层一层仔细扎成,红的白的绿的,很大,舒展如牡丹花,用细铁丝结在花圈架上,很美丽。逢到人家有丧事,若送一只花圈,是很隆重的礼。普通人家就送一床绸被面。送葬的时候,队伍用竹竿挑着一竿一竿的绸被面,抬着纸扎的房子和大大一只花圈从村子与田间迤延而过,多半小孩子都要对这显目的花圈发出赞叹。下葬后,纸扎的房子都在田间焚化了,唯有花圈依在新坟潮湿的黄土上。最后一串鞭炮响起,送葬的人磕了最后一个头,小声提醒着,不要回头!起身头也不回回去了,一面把孝帽子摘下来,在路边草上把脚上的黄泥拓干净。小孩子终于按捺不住,跑到刚刚堆起的坟边,上下其手,很快把一架花圈拽得只剩骨架。有的妇女跑去给儿子抢花,一面喊着自己家愣在后面的呆头儿子,快来快来!他们爱红的绿的,我却喜欢白花白得好看,薄得透光,纠成一朵月亮也似地亮——我却从来没有动过手,一面是矜持,一面却是怕拿回去给家里大人骂。我站在田边,手上拿着孝帽子,呆呆看花圈一下子就变成了光秃秃一副竹骨。后来下午他们手上一直拿着两三朵花,我只好在心里默默地爱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