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天堂的路是柏油路
这一节,咱们讲讲农村的“行路难”。
当年的知青,别看只相当于现在的中学肄业生,但多才多艺的人有的是。当年知青中流行一些自创的“地下歌曲”,里面都提及:十分怀恋家乡城市的柏油路。
柏油路,有什么好?在当今的城市里,这是空气最不好的地方。
热爱柏油路,是因为我们当年恨透了乡村的土路。
现在的年轻读者,提到乡村,可能无限神往。多么好啊,满眼青翠,空气新鲜,蔬菜不含农药。可是我们当年的眼光,全不是这样。
就说这路,年轻读者头脑中对路的概念,一定是在地上铺了点儿什么东西——柏油、水泥、砖块之类的,这才能叫做路,再不济也得铺点儿鹅卵石。
可是,当年的黑土地,一出了乡镇,就是土路。这土路,就是鲁迅先生所说的,“走的人多了便也成了路”的路。
乡村土路,晴天还没有什么,因为人踩车压,路面还比较硬。等到雨天,一走就两脚泥,每只鞋上沾的泥,大约有5斤重,人人走路都像宇航员。只有一个办法解脱:提了鞋子,光脚走。
光脚也不保险,雨中的土路,非常滑,弄不好就摔个“狗抢屎”。
下雨天马车从路上一过,车辙印要陷下去半尺,大路上压出两条深沟。太阳晒干了路,沟还在,坐着马车上了这种路,颠得屁股钻心疼。
每逢这时想起城里的路,那是何等的好啊!平平展展的,有路灯,路两旁有人行道、有林荫,还有“扫马路的”负责清洁,城里的工人同志,一下班,能走上这宽宽的林荫路,谈个情、说个爱,过天堂般的生活。
有青年农民诅咒发誓说:只要让我进城,当‘扫马路的’我也干!”
说来说去,工人终究是老大;农民,就该着是“屯老二”。我们每天等太阳落山,才能收工回来,吃完晚饭后,天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房前的土路上,鬼都不见一个。
从集体户出来,走上屯子中的大路,你就看星星、听狗叫吧。“赵家的狗又叫了”——不到农村来,怎能理解《狂人日记》的这句话?
农村的主要交通工具,是马车。马车,老农叫“大车”;有专门的赶车人,老农叫“车老板儿”。
那马车的样子,基本上和秦兵马俑里的铜马车差不多,不过秦始皇的那马车有伞盖,农村的大车是敞篷的。
每个生产队,都有两三辆大车,一匹马驾辕,两匹马拉套,就是歌里唱的那种“三套车”吧。轮子有充气的橡胶轮胎,跑起来挺快,拉1000斤东西没有问题。
车老板儿是技术工种,干这活儿的人,一般都很稳重,能吃苦。尤别看这大车简陋,还颠屁股,可是一般人还坐不上。在农村走路,要是遇到大车空载,可以搭个顺风车,要是大车满载,你就别想好事啦。
农村有钱的人家(养活的儿子多、男劳力多),铆足了劲儿,能买一辆自行车。自行车,相当于今日之私家汽车。一般的人赶集、到公社办事、去火车站什么的,就是走路。
我们要感谢达尔文,人要不是进化出这两条腿来,这大道,我们还真不知怎么才能“向前方”呢。那时候的人,特能走,走七八里路是小菜一碟,半天儿走30里路也很平常。
有时候走在野地里,看到遍地庄稼,远处有村庄,可是视野里一个人也没有。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向远方”,歌儿里这么唱。
远方,就是我们知青心目中的天堂,天堂里的路,是柏油路。能在那地方扫马路,也是幸福的。
二十二、啥叫“日出而作”
我前面说过,当年知青下乡,需要过诸多“关”,这里面“劳动关”是最严峻的一关。生活上卫生不卫生的,心一横,也就挺过去了,可农村的重体力劳动,那不是靠意志就能扛得住的。
需要讲明一点:那年头的知青,虽然号称青年,其中年龄最小的一届,只有16岁,算是初三毕业。搁到现在,那就是“金枝玉叶”了。
我们当年,也是金枝玉叶。可是,一声号召,一夜之间就要变成强劳力。
公社时代,可以说是有农业史以来,劳动时间最长、效率又不太高的一个时代。原因是:集体劳动,是挣工分计酬,要想挣得多,就要想方设法延长劳动时间,以至于原来冬天的“猫冬”也取消了,全年不休息,法定休息日只是春节的那几天。
其余时间,都要拼命干。当然,你偶尔不干也可以,但工分就会比合每个劳动力的能力与水平。只是,“革命”年代里,妇女同工不同酬。
一天10分,能值多少钱呢?各地各队不同,从1毛到6毛不等,我们生产队,大概就是3毛钱。算算看,360天,一天不落地干,能折算100元左右。那时候,每个社员分口粮,不是免费的,要扣口粮款,扣除大约30元。这样,暂且不算别的扣除,一年收入就剩下了70元。
再说,一年360天一天不落地干,只是理论上的,一年里总会有些私人的事要处理,修理房子、挖菜窖、走亲访友。所以,一个劳力,一年要玩儿命地干,才能挣到70元。
那年头的时髦货,全钢手表、自行车,单价都在100元以上。
家里如果就一个男劳力,那就只能指望这点儿钱。家里要是有父子四五个强劳力,这家,就发了。所以,你不让农民生男孩儿,行吗?
劳动时间长,我们可以理解了。那么,为什么劳动效率不高呢?
人是有私心的呀。如果给自家干,糊弄庄稼地,就是糊弄自己的肚子。
而集体干活儿,挣的是工分,只要工分能到手,那还不是怎么取巧怎么来。千百年农民老实巴交的劳动伦理,到了公社时期,荡然无存。偷奸耍滑,成为潜规则。
那时候的农民,为何羡慕工人?工人是8小时工作制,8小时以外,自由啦!农民呢,是跟着日头转。东北老农把太阳叫“老爷儿”,一个农民,每天每日,必须亲眼看见“老爷儿”升起,又亲眼看见“老爷儿”落下。从早到晚,只要眼睛是睁开的,那就得在地里干活儿。
这是人的体力所能承受的极限了。大跃进时期挑灯夜战,那是瞎胡闹,挺不住的。
冬天的劳动强度还尚可,东北的冬天白昼短,下午4点就黑天了。
夏天最要命,到夏天锄地,早上3点半起床,不到4点太阳就出来了,晚上快8点才收工。夏至前后,甚至要劳动16个小时以上。早上不吃饭就下地,干一个半小时再回来吃饭,吃完就下地,中午也是。
无怪当年张铁生发牢骚,这么长的劳动时间,哪有时间复习功课,不考“白卷”行吗?
十六七岁的孩子,早上扛着锄头出工,走在田间小路上,人还没醒过来。
古语里有“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说法,有的小文人很欣赏这状态,能亲近大自然,不用闻废气,有陶渊明之风。可是,书斋里混出来的哥们儿,你不用干活儿,你就给我早上3点半起来,站在公园里,站到晚上8点,能站上一天不叫苦,站上一个礼拜不拉松套,你基本就可以去做陶渊明了。
我们那时候的知青,嘴上都说,艰苦劳动炼红心,可心里都咬牙切齿:这辈子只要有可能,永不劳动,连扫帚都不摸一下!
二十三、那几年基本是白干
下面我们就来看,那时候东北的四季,都干些什么样的农活。
对我这里的文字描述,没干过体力活儿的年轻读者,可能也就一看了之。但如果设身处地想想:那该有多脏、有多累,大概你们也就不敢嘲笑父辈了。因为,能不能扛得住生活的重压,是人的可贵精神所在。
至于没能赶上一个“好时代”,那不是父辈们的错儿。
我们初下乡时,还好是冬季。早年月的东北老农,冬天都袖手不干活——大地冻得硬邦邦的,有什么活儿可干?可是,自从公社化以后,没有活儿,变着法子也得有活儿可干。
冬季,是积肥的好时光,公社社员的文章就在这上面做。
那时候,化肥没普及,人粪尿又太金贵,一般的土地,只能用猪粪甚至是替代品。到冬天,有两个活儿跟这有关。一个是刨粪;那时夏天积攒起来的猪圈粪,混合了大量泥土,堆成一堆,到冬天完全冻死,比混凝土还结实。要把它刨碎,用马车送下地。
还有一个是刨大坑底;所谓“大坑”,是老农对池塘的叫法。到冬天,村边的池塘完全冻到了底,要用十字镐把上面的冰刨开,扔到一边去,然后把坑底的淤泥刨下来,用马车拉到地里,星星点点地堆成小堆。到春天,这些冻硬了的淤泥融化了,成了黑土,用铁锨散播在地里,据说可以改善土质。
听老农说,旧社会种地可不兴这么施肥,那是要精心积攒农家肥的,一点儿不能掺假。生产队时代用大坑底代替肥料,纯粹是糊弄。
可是,生产队家家户户都有自留地,纯正的农家肥(人粪尿)都“不流外人田”。即便是猪圈粪,生产队似乎也收不上来多少。那时候农民很现实,认为好肥料上到自留地,种出来的东西自己能享受,还能卖钱变现,所以好肥料不能给公家。而大田里种出来的庄稼,还不一定给谁享用呢,什么样随他去吧。
公社化没能解决好利益问题,于是,就只能年年糊弄土地爷。那时候屯子里有不少老资格的农民,经常叨咕:人哄地一晌,地哄人一年”。可是他们的意见,不敢公开提;就是提了,又有什么用?
刨大坑底这活儿,不算累,但是需要力气。抡十字镐,震得虎口发麻、胳膊焦酸。刨的时候,瞄准一个点,一连几下,全靠“震撼力”震下一大块黑冻土来。当时,谁刨下来的块儿大,谁就是能手,那脸上的表情都是“牛哄哄”的。
我抡大镐的技术还不行,就负责把刨下的大土块装车。
这也得豁出力气来干,大块儿的冻土,有六七十斤重,但不可能两人去抬(那不成老娘儿们了)。一个人,弯下腰,一运气就要抱起小磨盘似的土块,悠一下,给扔到马车上。干这活儿,光是俩胳膊用劲儿那根本不行,还得肚子挺、膝盖顶,这才能把土块儿扔上去。
我那时十六七岁,有一股蛮劲儿,一天干下来,几千斤就过了手。
老农看我不吝惜力气,直夸我——但我可不没私心,这完全是为了表现好啊。那年头,只要口碑一坏,年轻人就什么前程都没有了。
那时候,也可以不这么玩命,回家去泡病号,赖在城里当“宅男”。可是,这样做,就等于革命电影里的“逃兵”、“叛徒”、“胆小鬼”,好比是今日的“失败者”吧,谁也丢不起这个人!我们从小就被教育“要做暴风雨中的雄鹰,不做温室里的花朵”,现在,暴风雨的考验来了,只能硬挺着。别看我们是孩子,可孩子也有孩子的世故——人家怎样活,你就得怎样活,别想着有另外的活法。
我只能“刹下腰去”,老老实实干,争取好的群众舆论,为将来做铺垫。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这力气都白花了,一个知青有没有前途,不完全取决于苦干,这里面有很多学问。
那几年的重体力劳动,给我的唯一好处,就是身体素质提高了,到现在也还是好,痔疮、腰间盘突出、颈椎病什么的,一样也没有。
命运不让我坐板凳,我也就没得上坐板凳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