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小镇借宿
这部书写到这里的时候,我忽然兴起,在网上搜到了《智取威虎山》的视频,看了我当年唱的杨子荣那一段。40年了,历历在目,每个音节、每个手势,都还那么熟悉。
这就是我们的青春,已不能用正确或不正确去评价它了。命运派给了我们那样一个时代,它就像阳光,渗进了我们的皮肤和血脉,一辈子也拔除不了。
那个时代崇拜英雄,舞台上的杨子荣是我们心目中的神。这几年看到秃了顶的“杨子荣”在电视广告上卖膏药,还要唱:早贴早轻松……”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当时我们只是一个二流水平的宣传队,却全身心地投入过,把文艺当成了神圣事业。
其实,老农们虽然活得平淡,但他们毕竟种出了庄稼——这就是有效的人类劳动。我们这“二把刀”的戏子,只是靠老农的供养在瞎胡闹。折腾了几个月,几乎没给本大队的老农做像样的演出,就奔着在公社汇演时拿名次去了。我们的瞎折腾,不过是供公社领导开颜一笑罢了。
当时不可能有这样的认识,只是觉得:加入宣传队,生活就拔高了一个层次;不去锄大地,就是高尚。
7月间,开过一个知青大会,内容是什么全忘了。开完会有节目,是省城5中的学生“拉练”路过公社,他们的文艺宣传队给我们做慰问演出。
拉练,就是长途行军演习,那时候中学也热衷于搞这个。5中的宣传队,让我们大吃一惊——演出了全本的《沙家浜》。有正式的服装、道具,还有当时标准版的交响乐配器。
这是什么阵仗?他们还能有工夫学习吗?
学生版的《沙家浜》,与“样板团”的演出没有一点儿差别。那样的风华,深深印入了我的脑海。
8月份终于到了,我们全体开赴公社所在的镇上。这一路,只记得雨后阳光灿烂,青蛙叫得厉害。老代童心大起,到处拣土垃坷去打青蛙。
因为汇演要进行两天,需要在镇上住两晚,住宿问题就要靠自己解决了。那时候,知青不可能有钱住旅馆,好在我们大队集体户里,有不少知青家就在镇上,一家摊派两三个队员,住两个晚上没问题。
我和老代去了导演小赵家。小赵处世严谨、待人苛刻,这次我们见到了他的另一面。
我们跟他往他家里走,走到马路一个转角处,他突然快步奔向一个卖冰棍儿的老太太,一伸手,就把她的眼睛蒙住了。
老太太直叫:谁呀?这是。”
小赵松开手,笑得很灿烂:妈,我回来了。”
他妈围了个白色围裙,胸前挎了个冰棍儿箱,是一个弱弱的老人。
母子俩笑着说话。小赵告诉他妈:“这两位哥们儿要在咱家里住两晚上。”他妈就说:“哎哟,那我得回去给你们做饭。”
我和老代连忙说不用,他老妈说:“到家了哪能不吃饭?儿子,走吧。”
小赵一把抢下冰棍儿箱子:“妈,我来背。”
晚上小赵叮嘱老妈,不要把炕烧得太热。小镇虽不如大城市,但比农村强多了,入夜,有邻居家的声音传来,很有生活气息。这一晚,我们睡得很舒服。
一早醒来,还早,大概5点多的样子,感觉阳光都刺眼了。他们都还在睡,我起来,去上厕所。他们家的厕所,是一个大杂院里的公用厕所,就一个蹲坑。我事先没有思想准备,冒冒失失闯了过去——呀,不对!
一个女子,最多26岁,正蹲在里面呢。这厕所,也是没有门儿的。
我太慌张了,恍惚看见了一大片白色肌肤,赶忙扭头就走。回去接着躺下,跟谁也没说。
没有见到小赵的父亲,记不得是什么情况了,也可能就是母子相依为命。我们在安静的小镇阳光中,吃了小赵老妈做的简单早饭,就出发了。
昨晚约好的,大家在路口集合,一起去公社礼堂。
今天,我们要登台。
四十八、阳光灿烂的日子
汇演的情况,几乎没有印象了,我们大概只上了两个节目吧,给人家垫底而已。
最强烈的感觉,是礼堂的舞台忒大了。我们平时在排练室排练,也就一间大房那么大,在狭小的空间走台步走惯了,一到大舞台上,心慌的厉害。小赵不断低声喝道:放开步子走,拉大距离!别拘在一块儿!”
印象最深的是,汇演完毕后,妇女主任通知,明天全公社最好的大队宣传队,在镇子以北的一个大队公开演出,上演全套节目。愿意去观摩的就去,不愿意去的,明天一早就可以回家了。
回乡青年大多都想回家,下乡青年都决定要去。去观摩,是对文明的渴望,是对往昔生活的怀念。
那一天,阳光灿烂。8月初的原野,青纱帐正浓密,田野上的大道延伸至地平线上。我们一路走,一路聊。在那时的知青中,已经有刚下乡不久的71届中学毕业生了,他们比我们更有学生气,生活还没来得及磨灭他们。
要去的大队所在地,离镇上有15华里,看完节目后再返回我们大队,有30华里。在这一天内,为了看这一台戏,就要徒步走45华里。任重道远啊,出发前,我们都憋了憋气。
到了地方,只见小学操场上搭起了一个戏台,节目早已开始。四邻八乡来的老乡,人头攒动。这是黑土地上的“嘉年华会”,到处是彩旗飘飘。
在1971年沉闷至极的夏天,农民们领略了一次现代的狂欢。
台上的节目果然精彩,一个饰演阿庆嫂的女孩,把角色演得出神入化,远远超过了标准版的那位洪雪飞。在“智斗”片断中,山寨版的阿庆嫂风情万种,连眉毛都会动。
台下为之倾倒,一片狂热。
我们都问小赵:这是谁?”
小赵对全公社的“文艺界大腕”门儿清,他告诉我们说,这女的是个回乡青年,姓氏很怪,姓“别”。
到中午,演出结束,我们到供销社买了汽水、面包,垫了垫肚子,就往回返。
阳光下的青纱帐,绿得很纯净;回程的路,并不觉得遥远。老代对那别姓女子印象深刻,一路上都在学她动眉毛。
疾走……笑声……玉米叶子的拂动。
——这就是我们的青春。
我们当年,也就是高中毕业的年纪,但没有高考,没有暑假,没有录取通知书。我们有的,是最本真的生命力。
我们知道自己很可怜,但是,我们有青春。
回到大队之后,宣传队做了最后一次集中。妇女主任宣布:文艺宣传队永久解散了。
在我们的命运中,欢乐只有梦一般短暂。
此时,距离林彪在蒙古温都尔汗折戟,还有一个半月的时间。
再往后,社会的面貌和我个人的追求,都有了很大的变化。
1971年的夏秋,是一个分水岭。
四十九、一次偶然的中彩
当年,命运把我们剥夺得很彻底。1966年的风暴从天而降时,我们的数学课程,不过才学到了二元二次方程,三角、几何还一点儿没有碰,物理、化学也都有待二年级才起步。
就在这个程度上,学业戛然而止。
按照今天的标准,这样的文化水平,等于就是个废人。
在1972年来临之时,我忽然明白了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
一个只配垫底的白丁。
少年时的梦,曾经做得很好,想当海军,想当工程师,可是我现在能当什么?算术早已忘光,俄语早已忘光,历史、地理也全部忘光,连钢笔字都写不好,连最低级的职业——农民都当不好。这一生,还能靠什么吃饭?
1972年,我正好20岁,人生就像无底深渊横在前面,惊出了我一身冷汗。
这样迷茫的路,还要走多久,是10年、20年?还是50年、整整一辈子?我心里没数。我的处境,就如同这冬日原野,只有残雪,没有绿色。
这是最彻底的绝望。
每天在火炕上睡下,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明早再也别起来了!
生,还有何益?
就在我被抑郁症紧紧缠住时,整个国家正在悄悄发生变化。林彪事件之后,文化上的钳制有所松动,各地的报纸开始增设每周一版的“副刊”,刊登散文、诗歌、小说。
虽然这些文艺作品,也都是假大空的东西,但毕竟不是令人生厌的“八股文”,多少有了点儿可称作“文采”的点缀。
那时候,上海的出版社得风气之先,率先出了几本文艺作品集。文化人被压抑了五六年之久,爆发起来势头还是很猛的。文艺,有了复兴的苗头。
这些迹象,引起了我的注意。
自从宣传队解散以后,我搞“创作”的欲望还在蠢动,看看书上、报纸上的那些“作品”,好像也不难,于是照葫芦画瓢,接二连三炮制了几篇文学稿子,给省报副刊投去。
合该我运气好,写到第5篇,一个描写春耕的稿子被报社发表了,我的姓名面前,还冠以了“知识青年”四个字。
这就像买彩票中了奖的人,都以为自己有选号的天赋。我那时不过是玩票,偶然的成功,却使我误以为自己才堪大用,从此横下一条心,走上了文学路。以后人生的大悲大喜,都自这里来。
当1972年早春到来时,凝滞的政治空气似乎开始解冻。我们省在全国也较早创办了文艺刊物。
我那一次回城,发现街头巷尾,到处都有绿色封皮的文艺刊物在卖。
这种杂志,自打1966年7月起,就全部绝迹了。现在看见,真是令我狂喜,当下买了一份,读得如痴如醉。走在回乡下的路上,我拿着这份崭新的文艺刊物,满心喜悦,觉得荒野上到处都是生机。
就这样,经过了3年的迷茫后,我感觉突然踩到了一块基石。
——不管它有多么虚幻,只要坚信它是块石头,很可能,它也真就是石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