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崎双电的前身是红棉牌电线电缆,创立于1975年,当时仅是平凡普通的一份实业,乏善可陈。直到1982年正式改名为松崎双电,这一招还真是立竿见影,客户和业绩的数量一路疯涨,一时间令业内同行目瞪口呆,艳羡不已。后来分析缘由,疑是有太多太多的客户认为它是日本产品,至少也是中日合资,但其实这是一家地道的本土企业。可见贺武平的父亲贺润年骨子里就是一个精明的生意人,他出身低微,学历粗浅,但却不缺胆识和胸襟,他坚信人生在世,无信不立,所以在更名之后,他两次东渡日本,明为考察,实为偷师。最终他逐步创造条件,在整个企业采用了步步为营的日式管理。贺润年还提出了松崎精神,那就是敬业,守信,创新,感恩。他的观点是,既然已经有了冒牌的嫌疑,那就不如把冒牌进行到底,只要把产品做得跟日本货一样好,那就不会有人起疑心,好的口碑便是企业的生命。就算有朝一日真相大白于天下,上当受骗的感觉都会轻得多。其实又有多少人爱日本,无非爱优质而已。改革开放之初,松崎的资金还是十分有限,企业先是以小资本快速切入市场,另一方面将资金的30%投入到品牌建设中,并以跨国公司的气度向全国招商,无论是权威媒体,还是高速公路和铁路沿线都竖有硕大的广告牌,上面只写“松崎双电”四个大字和销售热线,吸引了大批经销商加盟松崎。使其销售量在短期内便跃为行业第一,创造了货真价实的品牌神话。随着财富的增长,又恰逢一个暴发户辈出的时代,贺润年当然也不例外,最红火的时候可谓日进斗金,这让颇有大将风范的贺润年自己都始料不及。他慢慢变得财大气粗,争强斗狠的本性浮出水面,他说何以要30年培养一个贵族,从来就没有这个故事,文人之言当不得真。他的信念是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贺润年请来普歇尔伯格和他的搭档雅布,这两位设计界大师来自加拿大。
贺润年对他们的设计理念一窍不通,只听说是世界设计界教父级人士,通常只为国际品牌企业,酒店集团,奢侈品旗舰店等豪华部门服务,极少给私人住宅作设计,而且设计费用高昂。为此贺润年等了整整两年,才算跻身于迪拜的酋长,小国的元首这一类服务对象的队列中,令他感受到独一无二的荣耀。然而所有的等待似乎都是值得的,贺润年的住宅翠思山庄的确是用简约风范打造现代奢华的典范,同时又是自然风光和艺术美学的缠绵之恋。独立的园林、回廊是传统的东方元素,中景是千灯湖的私家湖畔与一片茂密的荔枝林,远景是风云岭延绵的山脉,景观品质无可比拟。而三层的大型别墅却是纯粹的法式结构,简洁、洋派。隐蔽在浓绿之中,两者的结合相映生辉,总体风格大智若愚,贵而不喧。家里雇有留学英国的职业管家。红案白案的两个厨师则来自香港。传说中的贺润年是穿着和服的暴发户,尤其重视优雅和洗底。那就是不能露出半点穷相,他说钱的一大功能就是改变,就是化腐朽为神奇。
所有的金科玉律都将在这个时代土崩瓦解,松崎就是尊贵的象征。对于自己唯一的儿子,贺润年当然是宠爱有加,他把贺武平送到美国沃顿商学院学习金融财务学,但是贺武平只在那里学了两年半,粗通学业之后,他便失去了耐心和兴趣,于是自作主张去了欧洲游学,选修的尽是“艺术史”“星相学”这类跟商业、管理沾不上半点边的无用功。对此贺润年并不恼怒,反而对贺武平的母亲说随他去随他去,只要他高兴,又不是干坏事就由着他去吧。知情人都知道,贺润年的家教就是放任自流。也许正是这样,贺武平的天性保持的相对完好,38岁的人了,还像个大男孩似的简单、可爱。蒲刃对他的印象比照片上要好太多。本来,蒲刃觉得和贺武平的见面有些遥不可及。没想到仅仅过去两周,他就在报纸上看到松崎双电的通栏套红广告,意思是公司周年纪念,要举办一系列的活动,同时优惠酬宾,回报新老客户。活动之一就是主办一场大型音乐会,宗旨为呈献盛典,再创辉煌。此刻,蒲刃便坐在音乐厅楼座的位置上,春雨绵绵,他穿了一件黑色的风衣,衣领竖起,感觉不受干扰。他靠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撑着下巴。
音乐会的主题是谭盾先生的《水乐》,这样先锋、新潮又充满禅意的音乐语汇并非一般听众喜闻乐见,何况是一家商企的庆生活动,搞点什么喜洋洋步步高很恰如其分,无非是体现一种其乐融融。显然这种演出是贺武平的动意,据说他的音乐修养超出一般的好。事实证明,财富和艺术才是真正的绝配,那真是郎有情妹有意,能够制造出令人眩晕的美感。当谭盾先生微笑着请贺武平上台指挥乐队演奏一曲时,坐在第六排的贺武平大步流星,从舞台中央就跳了上去。他指挥乐队演奏了一曲《查尔达什》,不动声色的情感奔涌而出,乐段之间过度的不留痕迹,转换境界近似可以触摸的透明水晶,没有分毫的真空可以独立于音乐之外。内心也如同盈风的帆,饱满到犹如长出翅膀,令人比飞天还要自在快意。这就是音乐的力量,可以使平凡的生命华美而铺张。蒲刃用欣赏雕塑一般的眼光盯着贺武平的后背,这个家伙的后背还真是持重,稳健,总之他杜绝了一切摇头晃脑,甩发,或者抖腿,扭腰等多余的动作,只是用最简洁干练的手势与台风,让所有的音符像小精灵一样飞翔,盘旋,然后直冲霄汉。尤其是他那双魅力无穷的手,手指修长,灵动,造型和节奏一样流畅并富于质感。
一曲终了,顿时引来掌声雷动。他笑了笑,笑容里还隐藏着一丝羞怯,两只眼睛亮晶晶的。他并非坏小子的模样,也不是那种城府颇深的阴湿角色,他身高约有1米78,相貌俊朗,看上去整洁,正派,还带有些许难得的浑然天成的艺术气质。所以当他与真正的艺术家并排而立时,压根闻不到一丝铜臭。脑海陷入胶着。反而是蒲刃感觉到近来的形象有些可笑,他福尔摩斯上身,但最终一无所获。也就是说,每个人的工作都是值得别人尊重的,尤其是那些看起来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工作。像公安干警,冤假错案让他们几乎成为无能的同义词,但仍然有着庄严的专业性,不是谁都可以随便取代的。也就是在数天前,蒲刃主动邀请乔乔带着女儿一块去踏青,乔乔在电话里沉默了大概有半分钟,蒲刃只好抢先说道,我知道你没有心情,但是就当散散心吧,至少孩子不能总那么压抑。乔乔勉强同意了,为此蒲刃准备了大麦包三明治,各种饮品,水果沙律,阿蓉凉拌了青瓜,还做了素什锦,好像他多么期待这一次郊游似的。他们去的地点是粤北乳源大峡谷。车子进入清远以后,山色变得明丽秀美起来。也许是性格使然,蒲刃偏爱寂寞,沉闷同时需要独处的运动,比如爬山,他可以明显地感觉到有另一个蒲刃与他同行,他们不说话,只是远离尘世的一同游荡。对他来说是一种减压和释放。
这一次他见到了乔乔的女儿冯幽云,是个小美人,性格也很乖巧。这孩子跟蒲刃一点都不生疏,两个人相处的和谐愉快。穿山越野,汽车终于停在一马平川的乡野近旁,然而宁静的川田背后,孕育着山崩地堑的狰狞。这一次的闪电是固定在大地上,长15公里,深400多米的裂痕令人望而生畏,岩壁像禅师一样淡泊,赤红的颜色犹如滴血的心。严格地说,来到这里并不是爬山,而是朝着谷底下行,谷内苍松翠竹遮天蔽日,苍莽的藤萝乔木密密层层,绿得失真,也绿惊心动魄。顺着栈道一路向下,人已化作微尘,被无关岁月的静寂吞没。所幸的是,幽云穿着粉红色的运动衣,成为忽隐忽现的淡淡余痕。百米之下的回音谷,是临潭观瀑的最佳位置。黝黑的岩石间,奔瀑素白,是那种耀眼夺目的雪净,鸟鸣伴着水声,水雾中闪烁着鸟影。幽云终于忍不住欢呼起来,也就在那一时刻,乔乔倏然转身,背过脸去足足哭了一分钟。看到她微微抖动的双肩,蒲刃决定不去打扰她。其实在柔弱的外表下,她是骨子里强硬到冥顽的人。
如若不然,他们当年断不会分手吧。可是在原始的自然面前,任何倔强和坚持都毫无意义。而山谷对于蒲刃,早已不是惊叹,感慨,心醉或者寄情,他熟悉太多山峰峡谷的苍劲和冷峻,他与它们漠然对峙,又如回到母亲的怀抱。这一天的晚上,三个人夜宿大布镇。幽云累了,早早就进入梦乡,剩下两个大人在农家院子里闲坐。月光如水,空气是带着泥土和草香的清新。直到这时,乔乔才渐渐舒展了眉头,这是她在冯渊雷过世之后,第一次感到紧绷的情绪开始缓解。她似乎体会到蒲刃的良苦用心,便道,谢谢你,蒲刃。不用这么见外吧。蒲刃说道。他看了她一眼,目光平静。乔乔略带感慨道,你真的变了。后面的话她没说,她是真的没想到蒲刃会变得这么成熟和体贴。但其实,蒲刃做足所有的功课,只不过是想在无意间问乔乔一句话。他想过是否给乔乔打个电话?但还是放弃了,电话没有表情,也没有神态,属于告之而不是交流。他需要她的第一反应。他说乔乔,你和渊雷是怎么认识贺武平的?乔乔想了想,反问道,贺武平是谁?蒲刃道,你不认识吗?乔乔又思索了片刻,茫然地摇头道,不认识,一点印象都没有。蒲刃故作轻松道,或者是渊雷的朋友?乔乔沉吟道,应该不会吧,也从来没听他提起过。蒲刃有些意外,也只能在心里苦笑。音乐会结束了。令人始料不及的是,他接受了一次艺术的洗礼,却想不出这两个人之间有任何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