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正浓,清冷的光辉击打在院子里错落有致的青石板上,投影在她麻木、空白的瞳孔中。
“你若是决心寻死我决不阻拦,只是可惜莫求傲白养了你十多年!你这样半死不活的做贱自己还要为一个已经不再记得你的男人去殉情,到了黄泉之下如何面对你爹娘?再者说了,这次山庄大喜,广发文贴宴请天下武林人士,明日莫寒也定会应邀前来,若他发现独孤岳的大喜之日成了他唯一的姐姐莫紫霞的忌日,你说他还能活着走出去吗?到时候你们一家四口是团聚了,可玉泉宫呢?叶知秋会用什么手段来处置玉泉宫的人?这些,你都想过没有?!”
风不醉一口气说完,痛心疾首的狠狠盯着倒在地上的莫紫霞。
沉默,可怕的沉默。
莫紫霞从地上缓缓爬起身,她没起来,只是坐在那儿。
她空旷的瞳孔里慢慢闪烁出水光。
水光越来越闪亮,终于化成泪滴喷涌而出……
她蜷缩起孤零零的身体,抱住双膝压抑地抽泣。
泪水越来越多,她再也忍不住开始失声痛哭……
她哭得浑身颤抖,如一片秋日落叶,在夕阳下失魂落魄地跌落……
她哭得声音嘶哑,如一支竹箫在黄昏中奏响的一曲悲歌,如泣如诉……
她哭得瑟瑟发抖,如一个无家可归、流落街头的弃儿……
风不醉蹲下来,将孤单无依的她拥在怀里,紧紧地,拥在怀里。
老九站在门口,无声无息的看着这一幕,他孩子气的稚嫩脸庞上,蓦地覆上一层浓稠的感伤。
天和九年,七月七。
这一天,是江湖上有史以来最惊天动地的一天;这一天,是武林中空前绝后最震撼人心的一天。
它糅合了气派奢华的婚礼、排场隆重的宴席、宾无虚席的高朋、阵容庞大的成亲队伍;
还有雍容娇艳的新娘、刚健英俊的新郎、可爱伶俐的小金童玉女;
大红灯笼高高挂、大红丝绸处处绕、大红喜字到处贴;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百花共放……
从亭台楼阁传出的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溪水潺潺、鸟语花香。
好一场喜气洋样的婚宴!
好一派明媚灿烂的秋景!
这是前奏,就如同是人死之前的回光返照一般。
之所以说它惊天动地,是因为它是满目鲜红、流动的鲜红……
还说它震撼人心,是因为它乐极生悲,熙攘繁华只是顷刻便成满目疮痍、荒如坟场……
直到很久以后,目击之人提到此事仍是稀嘘不已、感慨万千……
“恭喜!恭喜!”。
“恭祝山庄大喜!庄主大喜!”。
“祝愿令嫒与公子白头偕老!”。
“。地久天长、早生贵子!”
丐帮帮主携同四大长老来道喜了;
武当派掌门万里迢迢来祝贺了;
少林方丈也应邀前来了;
华山派掌门及左右护法赶到了;
峨嵋派师太、白云奄师太相携而来
叶知秋坐在大厅正中央的太师椅上,一边接受着八方来客络绎不绝的道喜,一边捋着泛白的胡须哈哈大笑,面额上几许深深浅浅的皱纹尽情的绽放出来,犹如一朵优美的花开在了这个不同凡响的初秋。
鲜艳欲滴的大红绸锻锦绣地毯,从一处精致又充斥着热闹气氛的小院,直铺到正厅门口。
地毯两侧密密麻麻摆放着名目繁多、各式各样竞相开放的鲜花,花团锦簇,好不美观。
那是连理之路、那是要将两个幸福的人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的路。
走过了它,夫妻同命、百年好合、双宿双飞、不离不弃……
礼乐鸣奏,两大串鞭炮“噼里啪啦”轰轰烈烈的蹦跶的欢畅。
枝头的鸟儿们受到惊吓,纷纷张开翅膀“扑棱棱”地向远处疾飞而去,落在更远些的纸条上眺望着这群炸了锅似的人群。
小孩子们笑着跳脚,竞相追逐着去捡喜娘抛下来的糖果、硬币……
一对小金童玉女手挽花篮,由小院并肩走出,欢笑着向天空、向两侧抛洒着花瓣。
细碎、娇嫩的樱花花瓣漫天飞舞,犹如在纷纷扬扬地下着一场樱花雪。
这些樱花,是在春天的时候事先采摘下来,放入冰库中贮藏起来,直至今天拿出,仍旧如新。
红毯两侧站满了侍卫、侍女、群众……趋之若鹜地张目盼望着新人的影子。
终于,故事的主角粉墨登场,在人们的欢呼声中,在欢快的爆竹声中,在众人的祝福声中,自红毯尽头,姗姗而来。
独孤岳身著大红喜袍,微卷的黑发整齐地用玉冠高高束起,精致的五官,刚健的体魄。
他英挺的剑眉星目流露着淡淡的温柔,眉目间尽是溶溶的甜意。这倒让耳闻独孤岳大名的人大吃一惊,竟然有丝怀疑他是否真的就是那个倨傲冷酷、冷漠的无关风月的红叶山庄三弟子,独孤岳……
再看新娘。同样一身大红喜服,金色流苏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胸前一只振翅欲飞、涅槃重生的黄凤凰,在喜娘的搀扶下莲步轻移,头盖鲜红喜帕,让人看不清是何样容颜。但毋庸置疑的是,喜帕下的那张脸庞,一定是绝美无瑕,举世无双的娇艳俏丽。
二位新人共牵一条红花带,在漫天的樱花雨中,走过长长的红地毯,一直走到大厅,走到红叶山庄庄主叶知秋面前。
“吉时已到!”礼官敞开高亢的嗓子,“新人拜天地!跪。”
新人回过身,向着人声鼎沸的大庭院屈膝下跪。
一道灼人的白练凌空袭来。
其速度之快,犹如开天辟地的一瞬,天地轰然裂开,疾如风、快如电。
其劲道之浑,犹如霹雳弦惊,一匹惊马,不,是千军万马。呼啸奔腾,踏泥而来。
空气被硬生生隔空砍断,暖阳当头,花白的光晕夺去了众人的呼吸。
那白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袭二位新人!
白影却直直落在二位新人面前,落在大厅中央,落在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形成的包围圈里。
莫寒拂了拂洁白的衣袖,不慌不忙的站定了身子。
遥遥远处,一丛茂盛而淡黄的枯蓬中,莫紫霞眼睛瞪的大大的。
“莫寒?”她喃喃着,几欲要冲了出去。
风不醉一把按住她动摇的身体,道:“莫寒不会有事,他是有备而来。”
莫寒在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中,缓缓抬头,目光不偏不倚正落在大厅正中央玉冠束发、身著大红喜袍的独孤岳身上。
他凤目微睁,却是清澈如泉,亮晶晶如一颗剔亮的珍珠,闪烁着灼人的光芒。
独孤岳一时怔住。这双亮如秋水的明眸,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
岳大哥……莫寒在心底轻轻呼唤,像是在唤着处在沉睡之中长眠不醒亲人……
岳大哥,你为何,如此狠心?
在玉泉宫,他收到了请帖,大红请柬上礼节性的寥寥数字,红底黑字、一笔一划将他的眼睛灼得生疼。
他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确定了这一如铁事实。
“红叶山庄三弟子独孤岳,与山庄大小姐叶宛衣,二人郎才女貌、情投意合,于今年七月初七结为并蒂连理,恭请屈尊移驾至红叶山庄,出席婚宴。”
那一刻,他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独孤岳与叶宛衣?郎才女貌?情投意合?那姐姐呢?
姐姐为了他,心神交粹、彻夜不眠,跋山涉水、不辞劳苦,到处在苦苦寻觅他的踪影……
而他,为何如此忍心弃她而去,与别人共结连理、倾尽一生?
敛起眼眸中的温柔与痛楚,莫寒的眼底,溢出丝丝寒气,逼人的寒流弥散开来,让在场的人们都下意识地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这个亲,不能成。”
简短的六个字,如此铿锵有力,似在命令,又似在警告,又似在威胁。
一语既出,满座哗然!
莫寒不为所动,他盯着面前的独孤岳,寒气逼人。
他在与独孤岳说,又在与高堂之上正襟危坐的叶知秋说,又是在与满座宾朋、天下武林说!
轩然大波骤起。
一时间,厅内厅外比肩接踵的宾客炸开了锅。
众人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叶知秋开怀的笑容慢慢僵在脸上,目光越过二位新人,直直射向大厅正中那位白衣翩翩的英俊少年。
“莫宫主,今天是山庄大喜的日子,您这是要做什么?”
莫寒看了一眼满面春光在逐渐凋零的叶知秋,随后又礼貌性的对着八方来客微微欠身拱了拱手。
“请诸位前辈、盟友们,原谅莫寒今日的冲撞,莫寒有话要说。”
嘈杂之声渐渐平息下来,都注视着这个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新任玉泉宫宫主。
“莫宫主有话请说,不要误了小徒与小女拜天地的吉时才是。”叶知秋面容缓和下来,尽管语气里有十二分的不情愿。
毕竟,众目睽睽之下,作为东道主的叶老庄主,是万万不能失态的。
莫寒淡笑一下,笑容里不醉不醉透露着冰凉的气息。
“晚辈要说的话,在一开始就已经说过了。”
顿了一下,面对四面八方疑惑、惋惜、谴责、愤怒、同情……如此繁多复杂的目光,他站直了身子,一字一顿地再次高声宣布。
“这个亲,不、能、成!”
六个简单的字组成了一句话、一声警告、一道命令,从大厅正中那个英俊清朗、风度翩翩的白衣少年唇畔静静淌出,平淡如好似在与人说“今天天气真好”一般。
不同于方才的大波轩然,现时大厅内外一片寂静,死一般的寂静。人们个个噤若寒蝉,生怕言行举止稍有一丝差池便招来杀身之祸。
独孤岳皱起眉头,却仍是无动于衷,对面前上演的闹剧一副冷眼旁观的表情。
可是他的眸子,渐渐的蒙上一层寒冰,透过冰层,他定眼冷冷看着那个洁净的少年。
叶知秋捋了捋泛白的胡须,眼睛眯成一条狭长的缝隙。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莫寒,一双布满沧桑的瞳孔里朦朦胧胧浸透出点点危险的气息。
他起身,踱至莫寒面前。
“莫宫主,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莫寒淡笑,欠身道。
“莫寒冲撞,还望叶庄主海涵。”
“今天是山庄的大喜之日,山庄诚意邀请莫宫主前来吃席,莫宫主即便有何异议可否也给暂且搁置下来,留与老夫一个薄面让山庄将喜事办好呢?”叶知秋‘温和’地对莫寒说着,遍布皱纹的脸皮笑肉不笑。
“莫寒此番前来,就是为了要阻止这门亲事。”
“哗!”
众宾再次哗然!
这句话岂止是出言不逊??!简直就是大逆不道、赤裸裸的宣战啊!
“铿!”宝刀出鞘之声骤响!
眨眼间,一柄钢刀泛着冰冷的寒光,迎面直向厅中那白衣少年砍去!
众人皆倒抽一口凉气!好快、好残忍的刀法!
莫寒倒是安然视之,唇角勾起一抹温润的笑容,白衣翻飞,衣袂翩跹,只一凌空微微侧身,一只手便牢牢抓住了刀刃。
他抬头,看向钢刀的主人。山庄的二弟子,白少聪。
“久闻白公子刀法出众,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只是今日白公子可否容莫寒将话说完,然后再刀锋相对呢?”
白少聪冷哼一声,重重将钢刀收回。
“我说莫宫主!论资质,你好歹也是太华山玉泉宫的宫主,在江湖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但若论年龄,你仅是一名武林后辈。今日正逢叶老庄主令千金大喜,你竟然当庭如此放诞无礼,岂不是太失礼了么?!”丐帮孙长老拍案而起,指着莫寒怒气冲天大声叫嚷起来。
上个月丐帮与武当争执一事,玉泉宫莫寒请南少林无嗔方丈出面解决此事。
无嗔方丈息事宁人主张武当馈赠些财物用品与丐帮,此事就此定夺下来。
财物数目与丐帮的索取度极度悬殊,丐帮又不好多说,只能强压怒火。
今天正好借题发挥,将玉泉宫这个刚上任的主子好好羞辱一番!
“是啊是啊……这也太放肆了!”
“到底是年少轻狂、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做事没轻没重的……”
“唉!也不知这前任宫主莫紫霞是怎么调教的……”
一时间,众人附和之声洪波般涌起。
“话也不能这么说,莫宫主少年得志,今日一事虽有冲撞,但也应自有他的道理。”巫山派前任掌门岳三空的大弟子、现任掌门的周青天伸手揩了揩微微翘起的八字胡,向蠢蠢欲动的众人解释。
“哼!休要多说什么少年得不得志,眼下是这小宫主大庭广众之下来砸场子了!这还像话么??!”说话的是位女人,浓妆艳抹,一把皮鞭斜背在肩头,乍眼一看便知此物非凡。
这女人是江南孙家庄的长孙媳妇儿孙二娘,为人刁钻狠辣,一把虎皮鞭雷厉风行虎虎生威。孙家有这么一位女中豪杰撑门支户,孙家庄在江南一带威名赫赫。
孙二娘一嚷,当即又拉来一帮“亲友团”。
娥眉派华清师太连连表示赞同。
“老身对小莫宫主了解甚微,不好妄加品头论足。只是今日一举,确实不妥啊!”说完,还若无其事地呷了一口茶。
“师姐所言甚是,小莫宫主毕竟少不经事,还是多加注意的好。”慈眉善目的白云庵华莲师太将手中的念珠捻了捻,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
娥眉派与白云庵向来感情甚好,二门师徒皆各以师姐妹相称,也难怪华莲师太帮着华清师太说话了。
至这时,莫寒成了众人之矢。
先前还报以同情、赞同、理解的一些人也开始频频摇头,纷纷投来不满的目光。
叶知秋负手而立,狡黠的笑容堆在面容之上,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哼!不自量力的毛头小儿!纯属咎由自取!
“大家稍安勿躁,听老衲一言。”一道浑重沉厚的嗓音越过重重议论之声,悠悠飘来。
众人瞬间安静下来,虔诚地望向出言之人。南少林方丈,无尘大师。
无嗔、无尘两位方丈德高望重,是南少林乃至全武林人敬重的楷模。
“阿弥陀佛。”无尘大师双手合十,向众人微微颔首致意。
“今日老衲承蒙叶庄主相邀,才有幸来贵地出席盛会,但巧赶上现时一幕。小莫宫主虽处年少,但并非无知。大家不妨先听莫宫主作何解释再下定论也不为迟。”
几句话,寥寥数语,却已将众人慑服。
到底不愧是深得人心、万人敬仰的武林尊者南少林啊!
在一片长吁短叹之中,叶知秋敛起挂在脸上的笑容,眯起眼睛盯着莫寒,缓缓道。
“无尘大师所言极是。现在老夫恭请小莫宫主不吝赐教。莫宫主口口声声说这个亲不能成,老夫愿闻其详。”
莫寒却是不再正眼瞧他,径直走过他身旁,来到独孤岳面前。
那双年轻明亮的明眸中溢满了哀伤。
他深深看向他的眼底,像是要找出什么东西来。
他想说:岳大哥,你今天穿这一身大红色的新郎喜服真的是很帅气呢!……
他想说:岳大哥,你就要娶别人了,可是姐姐呢?她出门找你去了,已经走了四个多月,你见到她了吗?
他想说:岳大哥,你知道我今天来是要干什么吗?请你不要怪我,不要怪我……
半晌,莫寒始终未吐一字。
忽然,他转过身,凌厉的目光扫视过厅内外熙攘的众人,最后定格在院内那一方四角的、湛蓝如明镜的天空之上。
“今天,我莫寒作为玉泉宫宫主来向诸位武林同盟揭露一个埋藏了十多年的真相。”
语气顿了顿,莫寒将视线缓缓移在叶知秋身上。
目光锐利如刃,将叶知秋冷不丁的震了一惊。
“十一年前,家父莫求傲与连叔叔连无涯比剑,之后连无涯暴毙身亡。世人皆以为是莫求傲用心险恶在背后耍手段,导致连无涯中毒而死。其实事实并非如此,连无涯的死,在由一个人暗中使诈造成的!那个人,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
听闻莫寒一席言,众人皆屏息凝神,不禁大惊。
连无涯的死,果真有蹊跷在里面?究竟是谁,会使得如此心计呢?
莫寒不理会人们的交头接耳,死死盯住叶知秋,直将他盯得有丝不易察觉的不自然在脸上。
他继续说下去。
“那个人,就是。叶、知、秋。”
一语激起千层浪!
纷纷扰扰的喧闹声响成一片。
叶宛衣‘倏’地掀开盖头,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独孤岳握紧了剑柄,眼神冰冷的像是要化成利刃直刺那口出狂言之人!
喧嚣声中,少年的声音坚定如山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