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日子,一些老朋友像约好了一样,纷纷回到长春。他们或出差,或探亲,或因为生意上的事情,在这座美丽的北方城市盘桓。当然,也有专程从南方赶来看我的。这些都需要我以及我的妻子和孩子把“接待任务”排上日程。
我和端端的妈妈刚结婚时,家里过了一段比较艰难的日子。新婚不久即有了孩子,妻子又突然失去工作,家里的一切仅靠我一个人每个月几十块钱工资应付,生活捉襟见肘。就是在这段日子,我的很多朋友伸出了援助之手。
我们非常感激这些朋友。
十几年过去了,我们的生活状况已大有改观,特别希望为朋友们做点儿什么,可此时,因为工作或生活上的原因,不少朋友去了北京、海南、深圳等城市,经年不见是意料中的事。这次他们回来,给我的家庭增添了格外的喜庆。
喝酒是免不了的事。
以前我喝酒,端端总以为乐事。有时,在外奔波一天,晚上回到家,特别想喝上一盅,然后把一切抛到脑后,到床上美美地睡上一觉。端端会跑前跑后地为我提壶倒酒。
直至三年前,单位组织大家检查身体,结果,我的转氨酶极高。后来,又换了几家医院,诊断为轻度的肝损坏,医嘱忌酒和辛辣食品。刚从医院回来的时候,我思想负担挺重,也戒了一段时间的酒,可时间长了,自我感觉身体并无大碍,就慢慢地放纵自己,又渐渐地喝起酒来。
端端第一次对我喝酒表示“反感”,那是1997年的初冬,我回单位拿几本杂志,老领导不让走,晚上请我吃火锅、喝酒。席间聊了许多旧事,颇为感慨,多饮了几杯。结果,大醉而归。我回家的时候,妻子和孩子都没有睡,他们烧了菜,一直在等我。我一定醉得不成样子,头和床一接触,就呼呼大睡起来。
第二天,端端的妈妈责怪我说:“端端昨天晚上哭了。”
我还在恹恹之中。端端的妈妈说:“他很为你担心。”我有些惭愧。再去看依然熟睡的端端,他眼角似乎还挂着淡淡的泪痕。
端端的妈妈说:“孩子很伤心。”
我轻轻抚摸端端的头。
“他说,他要劝你,不让你再喝酒了。”
这一天晚上,我没有动我常用的那个酒盅,端端也没说什么。
事隔一天,我单位里来了客人,正是杂志的征订季节,对于我们这种尚以自办发行为主的杂志来讲,每一个客户都是重要的。何况单位来的是一个历年来的大订户。安排他们吃饭,若干人等作陪。酒自然不能少喝,一边寒暄大家已经耳熟能详的客套话。许多订户已经是朋友,所以,除了工作以外,喝酒有格外一层意思。
回家的路上,想起儿子,他那么郑重地提醒我,我如何向他解释这一切?
果然,一进屋,儿子就跑过来凑到我的嘴边猛吸鼻子,起初他的脸上是笑着的,随后眉头一皱,转身走开了。
端端的妈妈来打圆场:“又喝酒了?”
我支吾:“单位来客人了!”
突然,端端说:“单位来客人就一定要你喝酒吗?”
我尴尬:“那也不一定。”
他说:“借口,都是借口,就是你自己管不住自己。”
我只好在量上打折扣,说:“我没喝多,就喝了二两白酒。客人来了,总是要陪的嘛,不然多不礼貌。”
端端说:“二两?你以为二两很少了是不是?”
我猛然想起,我曾对他说过,正常的肝脏一天只能分解一两白酒中的毒素,余下的都是超负荷工作。
我说:“下回一定注意。”
我觉得我的态度还是不错的。
从此,虽然不能把酒彻底戒掉,但却处处小心。
是端端的功劳!
以前,我晚餐的时候想喝一点儿酒,端端都会兴高采烈地满屋张罗,让我充分体会小儿绕膝的快乐。现在,这种快乐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被管束的快乐。端端像一个大人,而我却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我说:“我想喝口酒。”
端端会板起面孔:“没脸!”
我“乞求”:“就一杯。”
如获恩赐,可以喝上一口,不过,一杯是没有的,半杯而已。不仅在家里,有时,在朋友们面前也是一样。
前些天,一个南方的朋友来看我,我们全家请他吃饭,我们去一家地道的朝鲜族菜馆品尝酱汤等朝鲜风味。我们要了半斤白酒,准备一人一半,好好喝上一顿。可是,酒瓶被端端监控起来。
我面带愠色:“端端,这样不好。”
端端固执地说:“你们关系好,不一定要喝那么多白酒!”
一句话把我和朋友都说愣了,我们击掌拍手,在端端的监督下,终没能点燃万丈豪情。仔细算来,被监控的日子已有三年。三年来,少喝的白酒大概也有几十斤,肝脏的负担在减少,身体状况一直比较稳定,想想令人欣慰。
平等。我们做家长的不妨给孩子一点儿平等。平等地交流、共勉,平等地解决问题。
有了平等,才有家庭的和谐与稳定。无论对大人,还是孩子,都是一样的道理。
写在后边
这本书写完了,在写作这本书的过程中,我流了好几次泪。
有一次是早晨。
我因为赶稿子,头夜睡得迟,没有按时起床。
端端则和往日不同,悄悄起床,穿衣服,收拾书包,吃饭,自己往水瓶里灌水,然后,郑重地站在床前告诉我:“爸爸,今天不要你送我了,我自己走。”
我大吃一惊,猛地坐起身来。
以往我们父子每天早晨的情形是这样的:我督促端端起床,催他吃饭,帮他整理用具,然后我们一同下楼,我一直把他送到学校门口。只要我不出差,几乎每天都是这样。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父子共同“散步”的形式。
而今天,端端突然提出要自己走,我一下变得很惊慌。
端端不等我说话,自己穿上鞋,关好房门,走了。
我愣怔了一会儿,赶紧穿好衣服,三步并作两步地追到楼下去。我家的楼下是一个长长的早市,端端灵巧的身影在熙攘的人流里穿梭。我远远地跟在他的身后。
他走得很快。
从我家去学校要穿过我们这个城市的一条交通干道——解放大路。
这是令我最不放心的地段。
但就在这一天,1999年4月28日,端端一个人穿行了这条马路,像一只小鸟,奋力鼓起稚嫩的翅膀。他是那么小心,那么坚定,那么执着。他过去了,他站在马路那边,向马路这边的我使劲挥手。
我没看清他再次转身的那个动作。
因为就在那一刹那,我的眼里蓄满了泪水。
1999年6月4日 东园
修订于2012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