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那天,我去给端端的妈妈买葡萄,我走了很远的路,但我一点也不觉得累。我出手很大方,一下就买了半斤葡萄。半斤葡萄多轻呵,但此时此刻它们在我的手里是那么的丰盈和沉重。
踏雪回家,把葡萄洗净,挂在门框上,然后等待端端的妈妈下班。
那时我对她的称谓有所变动,无论什么事情,我都一律说:你们。这个“你们”包括她,当然也已经包括还没出生的端端。这是一个很温暖的称谓,现在想起来也让自己感动。我常常这样叫端端的妈妈,说:“你们小心点。”吃饭的时候也是,我拉动她的衣角,伏在她耳边小声说:“喂,你们该吃饭了。”
真美好!
端端在妈妈的肚子里八个月大时,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端端妈妈的学校对她实行了劝退,她是一个代课老师,学校不想也没必要为她负任何经济和道义上的责任。她大腹便便,已不能去挤公共汽车,无论她怎样克服倦意,早早起床,迟到也是经常的事了。
校长找她谈话,让她回家休息。
端端的妈妈还幼稚地认为校长是好意,一再表示自己要把孩子们的功课教好。
最后,校长被她的真诚态度逼上死路,不得不明白地对她说:“学校不想再用你了。”
“什么?”端端的妈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校长说:“其实,这也是为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着想。”
事情再明白不过,在我们最需要金钱的时候,端端的妈妈却失业了。还有两个多月,她就要临产了,我们已经跑了三家医院。对比了住院费,即使我们选择最便宜的一家边远的小医院,一周的住院费也要四百多,我们甚至计划把两个月的工资全存起来,用以支付这笔费用。谁会想到,就在这时,我们会失掉一半的经济来源。
那天,端端的妈妈下班很早,她穿了一件灰黄相间的格呢大衣,这件衣服宽大,正适合她目前的体形,但这件衣服并不好看,把她的年龄显得很大。
那天的情形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我下班回家,屋里没有开灯,端端的妈妈坐在床边,独自垂泪。
我问她:“怎么了?”
她没有出声。
我有点着急起来,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的心跳加快。在这种时候,我想到的第一个可能是她肚子里的胎儿出了什么问题。
我走到床边,拉着她的手,一再追问,她才十分委屈地向我吐露原委。
我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我的第一反应是安慰她,钱很重要,但钱再重要也没有人重要啊。这是我的真实心理。我像一个男子汉一样站起身,拍拍她的肩膀,适然地笑了,对她说:“我以为是孩子怎么了呢,原来是这样啊。算了,别想那么多了,你也该休息休息了,一切等生完孩子再说吧。”
端端的妈妈心思比我重,但我的安慰多少化解了她心底的积郁。
从那一天起,我把自己的零用钱几乎降到零,我只能更加从自己的手里省下一些钱,用来填补这项家庭收入的新空白。
端端的妈妈失业不久,我和她一同去了一趟我的故乡——德惠,东北平原上一个盛产玉米和高粱的小县城。那是我和端端的妈妈,还有端端的第一次家庭旅行,旅行的目的一不是探亲,二不是观光,而是去借钱。
我的一个叫方华的朋友当时正在一家勘探队工作,他们在德惠作业,探测这里有没有天然气和石油。我们去找他,因为我和端端的妈妈有了一个新的计划,我们想开一间小书店,挣些钱来弥补家庭收入的不足。
我们找到方华,他请我们在一家小酒店吃饭,我说出了来意,方华丝毫没犹豫,从他刚刚领到的奖金中分出八百块钱给我们。那天,我和端端的妈妈都很激动,有了这笔钱,再加上我们的另一个好朋友关明强借给我们的七百元钱,我们就有足够的经济实力来实现我们也许有点天真的梦想了。
那个小书店开起来了。
它位于长春市二道河子区乐群街的一条小胡同。在胡同口,我们以每月30元钱的价格租下半间小屋,钉了一个书架,购置了七百余册图书。那间屋子很小,除了书架,还能摆下一张小小的课桌,由于屋子是在胡同里,所以很幽暗,略略还有一点潮湿,其实这个环境并不利于书籍的存放,但在当时,我们实在找不到更合适我们的屋子了。
我们给小书店起名叫“借君园书屋”。
“借君园”是我书房的名字。
小书店开业之后,生意不温不火,平均一天能挣四五块钱,我们选择这个地方开书店还有一个原因,这附近有两所小学校和一个大工程局,学校的学生和工程局的职工是我们的主要读者。书店的书基本有三类,一类是言情小说,一类是武侠小说,还有一类是儿童读物。我们的主要业务是租书,租一天两毛钱。我们也经营一些旧书刊,但获利不多。
书店实际上是在仓促间上马的,我之所以急于让它开张,是因为端端的妈妈脾气越来越焦躁,经常一个人偷偷地哭。我虽然没有多少保健知识,但我的直觉告诉我,她这样下去不仅对她自己不好,而且对胎儿的发育也会有所影响。我是丈夫,我不想让我的妻子和孩子每天生活在忧困之中。
端端的妈妈有八个月的身孕,她已不具备独立经营的精力和体力。
但我们的小书店还是如期开业了。
在很大程度上,它是我们的一种精神寄托!
没有市场调研和预测,没有扩大再生产的实力,甚至没有经营方法。一切按照我们,主要是我的想象开始了。我们为此也付出了代价。小书店经营了三个月,端端出生满月之后,我们已没有精力问及小书店的业务,它在不知不觉中开张,又在无声无息中停业。
在我们的回忆中,它变为一个美丽的结,一个美丽的玩笑。
以后的两三年里,我和端端的妈妈都处在胶着的育婴状态里,没有精力,甚至没有意识对我们的小书店进行最后的盘点和结算。但无论如何,我们都那么地感谢它,它在我们的生活最萧索、最困难的时期,给了我们那么多美丽的憧憬和幻想!
北方多风而干燥的春天过去了。北方的春天那么短,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
端端妈妈的预产期越来越近。
我,作为一个父亲的意识也越来越清晰。
倾听。
我学会了倾听。
真的,倾听是一个男人真正意识到自己要做父亲的开始。
端端开始在妈妈的腹内蹬踏,我把耳朵贴在端端妈妈的大肚子上,听端端的心跳,像一面小鼓,咚、咚、咚、咚……节奏感非常的强。偶尔,他有力的小脚正好蹬在我的脸上,那么真实、亲近,让我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
一切,就这样开始了。
端端是1989年6月8日出生的,那天正好是端午节,我相信全国人民都在为他的出生而沉浸在喜庆和欢笑之中。
这之前,我单方面地为他过了一个“六一”。
我没有和他妈妈说,一个人坐在路边,为端端写了一篇散文,作为节日礼物送给他。
在那篇文章中,我把端端称为弟弟,可以想象出我当时的心情。那篇散文的名字叫《无意的马》:
弟弟,今年的“六一”无论如何是你的第一个节日了,你妈妈为了孕育你不知吃了多少辛苦。那一天,妈妈说,孩子无论是男是女我们就叫(她、他)弟弟吧。是一个很温暖很奇怪又很爱恋的名字,我一下无法反对。弟弟,我们已经给了你一生的平等,等你长高长大,长到18岁成为男子汉或好女孩;等你娶妻生子或嫁夫育儿,你再还一个平等给那时已经老迈的我们。
弟弟,爸爸刚刚给一位阿姨写完信,那信里有一句话:我会好好收藏那一件温柔的雨具,等你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黄昏雨。对于你来说,爸爸是不是第一次?
我现在就已经有些不敢对视你的眼睛。
爸爸就像一棵粗枝大叶的树,生长得随随便便,过分的自由,过分的放任。你突然地到来,无疑使我感到一种惊悸。我怕自己承担不起这样重大的责任,怕我一时的疏忽就对你有了不良的影响,怕我一句话一个手势一个态度就左右了你的人生,我真的害怕。
弟弟,你是不是故意给爸爸出了一个难题?
我和妈妈商量好了,每年的“六一”送你一样礼物,第一年本来应由妈妈送给你,她应该拥有这个权利,可爸爸性子急,好歹抢了这个先机,真有些委屈妈妈,她说不定为你准备了怎样的好东西。而爸爸为难了好久,才把这样一封信作为第一年的礼物送给你,只因想在你出世之前就让你知道我们对你的爱意。妈妈从女孩过渡到女人,再从清秀苗条过渡到大腹便便,为你的第一次心跳,为你的第一次涌动,她不知流下多少幸福而担忧的眼泪。
爸爸暗藏住那一缕不禁的自豪,在“昔为人子,今为人父”的句子里苦苦徘徊太久,爸爸不知道如何为你安排今后的日子。
你是世界交给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也许是我们生命中唯一的一次机会,我和妈妈都很珍惜。弟弟,当有一天,爸爸妈妈再向世界交还你时,你该会是怎样的形象?是个作家、诗人、科学家、运动员、医生、司机、工人、农民、地痞、流氓……无论怎样,爸爸妈妈都是负有全责的。
妈妈是个好人。
而爸爸是一个太不自觉的人。弟弟,你的到来,已取走了你妈妈对我的一半爱恋,爸爸把这一次羡慕嫉妒怨恨从记忆中删去该是对你的一点补偿吧?如果,在你长大的日子里,你发现爸爸原来也是一个有毛病有缺点的人时,希望也得到你一个宽宏的原谅。
爸爸不知积蓄着多少努力,爸爸爱你!“六一”快乐啊,弟弟!
我至今还为这篇散文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