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芒怯生生地站在计委大院的水池边上，看着一早被妈妈系在发卡上的蝴蝶结漂在水面上，风一吹，似乎又远了点，她伸出藕节似的小胖手，却还是够不到，瘪瘪嘴，似乎都要哭了。
今天是六一儿童节，是夏芒在幼儿园里度过的最后一个儿童节。一早，幼儿园的小朋友们就都盛装打扮好了，等着儿童节的联欢会。
诸多娇俏的小姑娘中，夏芒尤其的显眼，嫩嫩的粉色公主裙，穿在身上显得她皮肤愈加的白，红嘟嘟的嘴唇，衬着眉心里被老师们统一贴上的小红点，更有几分俏皮。最出挑的还是头上的蝴蝶结，刘美华的手巧，鲜艳的缎带四周缝上了小小的一圈蕾丝边，中间还缀了颗圆润的小珍珠，蝴蝶结扎的也是饱满又俏皮，顶在夏芒的头上，恁地天真、可爱。
幼儿园的联欢会完了，刘美华这边却还没下班，只好把她带到了单位。这会儿手边正是有点工作还没忙完，就让夏芒自己在院子里玩会儿。夏芒想起今天很多人都夸奖过她的蝴蝶结，忍不住就走到水池边，对着水里的倒影，自己也端详了起来。可是不知怎么，抬手一摸，只轻轻碰了下，那结结实实一早上的蝴蝶结，忽地就掉了下去，掉进了池子的水里。
夏芒正蹲在池子边发愁，忽然一声水响，一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小小子，跳进了水里，把她的蝴蝶结捞出来递到了她的手上。
这一年，天热的早，小男孩儿已经光着两条小胖腿，穿着条短裤，池子的水虽是不深，奈何他太小，短裤的边还是被池水弄湿了。夏芒捧着着湿漉漉的蝴蝶结傻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小小子撑着池边上来。
小男孩儿灿烂地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他说，“没脏，晒干了就还能带。”
那笑容好似天使一般的明亮，夏芒眨眨眼，一下子不知道什么是扭捏，也回给他一个同样灿烂的笑容，“谢谢你。”她说。
两个孩子还没来得及彼此介绍，进一步发展友谊，已经有大人大惊下怪地跑过来喊道：“何景迟，你怎么那么皮呢？这什么天啊，你往水里跳，而且，这水干净嘛？”李桂茹拽着何景迟的胳膊，不住嘴地絮叨着。何景迟却是没听见妈妈的话一样，只一个劲儿对着夏芒笑。
夏芒的妈妈刘美华这会儿也是过来了，看着夏芒，又看看何景迟，打着圆场道：“桂茹，你们家景迟都这么大了啊？上次见他时，走路还磕绊呢。”
“哎，越大越皮，你没看见，一眼没注意，他就往水里跳。还是你们家小芒好，多乖巧啊，哎，真羡慕你们这些有闺女的，瞧瞧，还这么漂亮，粉妆玉琢的。”
“阿姨，嗯，他是给我捡这个，才去的水里边。”夏芒的正义感油然而生，觉得不能让小男孩儿平白的挨骂。
李桂茹听了这话却是笑了，对着刘美华一挑眉，“瞧瞧我们家景迟，小小年纪就会讨小美女欢心了呢。”
刘美华也跟着笑，“还说人家景迟呢，原来是小芒皮，好好的花，戴在头上也能掉水里。桂茹，快带景迟换件衣服吧，这天儿还是留神着凉。”
“嗯，正好给他带着衣服了。那我走了，美华。景迟，跟小妹妹说再见。”李桂茹牵了何景迟的手说。
“妹妹再见。”何景迟老老实实说道，转身前却又补了句，“以后有事情你就喊我，我叫何景迟。”
两个妈妈被这话逗得乐不可支，李桂茹捏着何景迟的小手，回头对刘美茹说：“我们家景迟可是第一次这么热心呢，美茹，你们小芒可真是太有魅力了。”
没多久就是暑假，夏芒跟何景迟上了一个小学，暑期里也就进了同一个学前班。那天起，何景迟就多了个小跟屁虫。
“景迟哥哥，我书包带子断了。”“景迟哥哥，我自动笔不出铅了呢。”“景迟哥哥，帮我看看这道题，我不会算了。”
同班的同学开始学着夏芒，看见何景迟就捏着鼻子喊，“景迟哥哥。”喊完，哄堂大笑，两个小孩儿倒是不以为意，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喊哥哥的呢？夏芒也记不住了，其实也不过是大了几个月而已，大人让那样喊也就那样喊了。当有一天，夏芒只喊何景迟叫“景迟”的时候，她似乎已经开始懂得对着他脸红。
现在的孩子人小鬼大，小学生们早就把爱情挂在了嘴边。何景迟跟夏芒天天同来同走，班上的孩子们便开始戏谑地喊夏芒，“喂，何景迟家的。”又或者，对何景迟说：“夏芒那位。”为了这玩笑只不自在了几天，夏芒跟何景迟却又安之若素了。
久而久之，有人喊“何景迟家的。”夏芒甚至已经十分习惯地会答应下来。
小孩子就是这样，你越是扭捏，越是喜欢拿你找乐。当事人不在意，慢慢反倒是没人再去刻意拿他们开玩笑。但是，人人心中却是已经认定，那俩人是一起的，怎么个一起说不上，就是反正他们之间关系就是非比寻常。
夏芒后来有时候也会想，自己小时候脸皮怎么会那样的厚，别人怎么说，她都不在意似的，照样作着何景迟的跟屁虫，偶尔会有喜欢何景迟的女生暗地里奚落她——女生追着男生跑。她也只是恬静地笑笑，大方地默认，丝毫不以为耻。
是什么时候，这份感情变成爱情的呢，或者，从第一次见面起就已经是爱情，只是小孩子还不懂而已？夏芒自己也闹不太清，但是记忆里，最深刻的一次是初中那年。
她跟何景迟当时不在一个班，那天是夏芒的值日。她想告诉何景迟她要晚一点走，但是到了何景迟班里，却是没看见他，有点沮丧地找了一圈，夏芒以为何景迟已经先走了，就也只好自己回去做值日。
别的同学有的已经做完值日走了，夏芒做事一向最认真，该她值日，她就一定会认真地做，丝毫不会含糊，虽然因为何景迟没等她一起，她有点沮丧，却还是继续仔仔细细地扫着地，没有一丝懈怠。最后几个做值日的同学也走了，偌大的教室就只剩下夏芒一个。
那大概是个冬天，天黑的早，六点，天色就已经暗了下来，夏芒扫完最后一行地，正准备去去放扫把，所有的灯忽然一下子都灭了，不知道是学校断电还是憋了保险。夏芒吓了一跳，想快走两步赶紧放好东西就走，可是忘了脚底下的簸箕，绊了下，一个踉跄又撞上了旁边的课桌，然后一片稀里哗啦的声音，她也倒在了地上。
夏芒的样子很狼狈，摔得却也并不是太狠，只是被磕到的腰有些疼，但是她这会儿却是怕了，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想站起来，似乎被什么卡住又站不起来。情急之中，不知怎么就哭喊了一声，“景迟……”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之后，夏芒却是落入了一句温暖的怀抱里，“芒芒，你没事吧？”
那是何景迟的声音，黑暗似乎一下子就再也不觉可怕，夏芒这会儿只想起来问一句话：“你还没走么？刚才没找到你呢？”
“我知道你今天值日嘛，就在外边打会儿球等你，你从教学楼出来，我就能看见你的。”何景迟说，依旧搂着夏芒问，“你没摔坏哪吧？”
夏芒动了动身子，好像哪都不疼了似的，有点好奇地问：“这么黑，你都能看见我吗？”
“我听见你的声音了啊。我琢磨你卫生怎么还没做完，来教室找你，才到门口，就听见你喊了。”
“嘿嘿。”夏芒笑，一转脸，两个人的脸颊蹭在了一起，都是热热的，何景迟倏地一松手，夏芒也觉得心忽然就跳得很快了。
灯就在这时再次亮了起来，来人看着东倒西歪的桌椅和被夏芒踢得满地狼藉的垃圾，相视一笑，很有默契地一起收拾了起来。
收完东西，放学回家的路上。两个人肩并肩走着，手不时地碰到一起，夏芒觉得心里一颤一颤的，有些话好像胸口中在发酵酝酿般，马上就要脱口而出。
其实夏芒一向是个腼腆的姑娘，那天不知怎么就忽然变得豪放了起来，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忽然侧过头去对何景迟说，“景迟，我喜欢你。”说完，就一路小跑着回了家，只留下那个目瞪口呆的男孩儿自己发愣。
说出口很容易，但是那一晚夏芒却是失眠了，越想越尴尬，越想越纠结，只怕第二天何景迟见到她之后会说些什么疏远的话。
忐忑了一天，一早再去上学，何景迟的笑容却明亮依旧，似乎没有丁点儿的改变，夏芒几次想再说起前一晚的那个话题，终究再没第二次勇气，这样魂不守舍地过了一天，晚上放学回家，何景迟把夏芒送到家门口，却是轻轻地说了声，“芒芒，我也喜欢你。”
那一年，他们十三岁。
喜欢是件那么简单的事，却又好像那么不容易说出口。但，其实不是第一次说喜欢吧，七八岁的时候，夏芒就爱说，“我就喜欢跟景迟哥哥玩。”何景迟也会说，“芒芒最好，我最喜欢她。”
但，十三岁那一年的喜欢终究是不一样了吧，甜的发糯，甜的泛酸。
高中，已经有同学公然谈起了恋爱。有些爱八卦的同学问夏芒，“你是何景迟的女朋友么？”夏芒一愣，摇了摇头，他们是彼此说过喜欢，但是从没涉及过男女朋友的话题。
夏芒有一天问何景迟：“景迟，我算你的女朋友么？”
何景迟皱着眉头看夏芒，揪着她的小辫子说，“胡说什么呢？”
“那不是喽？”
“你是我妹妹。”
“我想做你女朋友。”
何景迟笑了，眼神暖暖的，“芒芒啊，你才多大？”
“跟你一样大。”夏芒不服气。
何景迟却是摇摇头叹息，“我们才上高中呢。”
夏芒委屈地瘪瘪嘴，不说话了。
那一年他们十六岁吧？
其实都不算早恋了，早就有同学牵着手出双入对了。可是何景迟就是那样的人，仿佛什么事都有计划似的，高中，就是要好好学习，他可以跟夏芒相互喜欢，但是男女朋友却一定不是，因为，那是不符合规定的，也不是他的计划。
夏芒这么个文文静静的小姑娘，在何景迟面前，却是固执而直白。“我喜欢你，我就要做你女朋友。”
何景迟歪着脑袋笑，就是不答复她。
直到大学那年，夏芒说得都累了，问得也烦了，可就是跟习惯动作一样，隔三差五总要说一次。
“景迟，我喜欢你，我要做你女朋友。”这话夏芒说得都快没有激情了，最初，每次开口前，还会耳热心跳，这会儿，倒好像问，“今天晚上吃什么？”一样的泰然，问完，甚至没等何景迟的回答，就真的开始想晚上吃什么的问题。
“好。”何景迟说，夏芒反倒傻了，似乎不明白这句“好”是什么意思似的。
何景迟拉起她的手，笑吟吟的，“怎么？又后悔了？”
“不是”夏芒赶紧否认，回握住那只大手，心里这一刻激动的再说不出什么话。
那一天，何景迟十八岁，而夏芒再有一个月也是十八岁。
似乎一生就已经就此决定，或者，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决定？
那一天，不知他们是不是想到过，十年后的一天，他们紧紧牵在一起的手，会慢慢松开。可松开时之后却又是深深思念，于是，茫然转个圈，再转身，欣喜地发现，彼此还在等待，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真好。
青梅竹马，那是一种看上去很美的感情。可有谁知道，过程中，要挨住多少寂寞，守住多少平淡，禁住多少诱惑，最终才能牢牢地握住那双你从儿时就已经熟悉的手。
还好，兜兜转转，总会舍不开，总会丢不掉。也许审美疲劳怎么都会有，只是，最初的选择是那静静的涓流，在心底淌过的温暖，抵得过任何惊艳之美，于是，所有的那些彷徨都变得微不足道，甘心、安心，有你足矣。
任世间有再多选择，走了一圈，最终还是这样决定，算了吧，还是你吧……
仅以此文，献给恨不得，恼不得，离不得又舍不得的青梅竹马。如果你也有这么一位，也许你也会懂，最后的最后，也不过是这辈子就是你了，所有不甘心，只好，等下辈子再去计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