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的命运曾无数次地交付到孩子手中,甚至是托付给鸟或野兽。一头母狼哺育了整个罗马帝国,而斯图亚特王朝的覆灭,据说是源于一只鹪鹩在鼓面上啄食面包屑。那么,挪威的命运与一头高贵的驯鹿息息相关,也不算什么奇事了。水车上的精灵这么唱,肯定有它的道理。
此时,斯堪的纳维亚正值多事之秋,心术不正的叛国贼们正在亲如手足的挪威与瑞典间挑起争端。“取消联盟!”人们的呼声越来越高。
唉,愚蠢的人啊!若是他们走到威加的水车旁,或许会听到精灵在歌唱:
狮子与渡鸦在草丛,
联手捕到了一头熊。
熊挑得它们起内讧,
再卷着猎物逃无踪。
内战即将打响的传言弥漫了整个挪威,人们说,那是一场争取独立的战争。到处都在召开秘密会议,每场会议上都有一些脑满肠肥者口若悬河地批判着国家的错误,并承诺说,只要大家勇敢地站起来争取自由,就能得到某国势力的援助。谁也没有清楚地说出,到底是哪国势力,然而用不着说出来,人们皆已心知肚明。
一些很有威信的人成了某国势力的秘密代言人,一些真正怀有爱国热忱的人,也开始相信这一论调。大家都认为,应该站起来纠正国家的错误。
国家已经千疮百孔,社会里埋藏着巨大的阴谋。期望为人民谋福祉的国王十分无助,他是个正直坦率的人,如何与这一强大的阴谋势力为敌?
就连他身边的谋臣也受到了那些爱国谬论的影响。谁也不知道,自己正被外国人玩弄于股掌间,被一个大骗局蒙蔽了双眼,至少,普通人不会知道,只有几个被敌人收买且信任的人才清楚背后的阴谋,波维克便是其中之首。
他是国会成员,有着与生俱来的领导才能,很久以前就差点儿当上了国家首相,但由于做了好几件丧失原则的事,人们对他失去了信任。野心无法实现,才华无从施展,这令国外势力盯上了他。一开始,他还是爱国的,但慢慢地便在名利的世界里越陷越深。或许在这个巨大的阴谋里,他是唯一一个清楚自己是在替国外势力对抗祖国之人。
计划正完美地进行着。人们大谈特谈“国家错误”之谬论,军官们纷纷被误导和拉拢,波维克操纵全局的力量也越来越大。
然而,他与“信使”在酬劳方面产生了争议,对方愿意提供大量钱财,却不愿让他拥有真正的权力。争议日渐尖锐,波维克继续出席各种会议,精心拢聚各方势力。
为了达成目的,必要时他甚至打算假意转为国王的拥护者。为了个人安全,他不惜出卖自己的拥戴者,而为了获取证据,他想方设法地让大家在一份权利宣言上签名,不少官员都在他的哄骗下签了字,但事实上,那是一份蒙着面纱的叛国宣言。
初冬,他在赖达伦召开了一场会议,二十多位有才干有权势的爱国人士齐聚一堂。屋子门窗紧闭,空气憋闷,他们围在温暖的炉火旁,激情洋溢地讨论一个个计划或疑问,言辞间饱含希望,似乎将成就一番大业。
而在屋外,寒冷的冬夜里,雪橇旁的白驯鹿侧躺着睡着了,睡得十分香甜。谁会决定国家的命运?屋里那群认真思考的人?还是屋外这头酣眠的鹿?谁对国家更加重要?那些踌躇满志、满嘴胡子的议员?还是无忧无虑地朝小溪里扔石子的放牛娃?在赖达伦会议上,波维克巧舌如簧地骗着大家把头伸进绳环里,把自己和国家的命运交到他手中,把他这个心肠歹毒的叛国贼看成是牺牲自我的救国天使。
所有人都上当了吗?不,并非所有人。至少,老威加就很清醒。他不会读书也不会写字,因而有了不签字的理由。书里的字儿他读不了,可是人心,他却读得很清楚。会议结束时他悄悄问埃克斯:“签名了吗?”埃克斯这才恍然大悟:“没有。”威加又说:“我不相信这人,得让纽顿村的村民都认识到这一点儿。”纽顿村也将召开这样的会议,不过,如何提前通知他们,却是个难题,因为波维克将乘坐一辆快马拉的雪橇奔赴那里。
威加眨着眼睛,对站在栅栏旁的白驯鹿点了点头,而精力旺盛的波维克已经跳上雪橇迅速离开了。威加取掉挂在鹿鞍上的小铃铛,再把拴鹿的绳结解开,然后坐进了雪橇里。他拉了拉缰绳,对着驯鹿轻喊两声,同时把头偏向纽顿村。
那匹马已经跑出去很远了,不过,在登上东山前,威加都没让白驯鹿加速,因为得跟波维克保持距离,直到上了山转进小路,他才命令白驯鹿快跑。那是条更远的路,但唯有如此,才有希望跑到波维克前面去。
白驯鹿迈着稳健的步子,大大的蹄子有如雪鞋,在雪面上踏出“吱吱咯咯”的声响。它的呼吸十分平稳,几乎悄无声息。高处平坦的大道上传来了铃铛声和驾马人的呼喝声,波维克正在飞速奔往纽顿村的雪橇里坐着。
与平坦的大路相比,河谷不但崎岖,还绕了不少远路,但四小时后,波维克抵达纽顿村,发现人群里竟有个熟悉的面孔,一个他刚刚在赖达伦见过的人,但他装作什么都没注意到。
在纽顿村,谁也没给他签名。一定是有人提前跟村民打了招呼。在这种关键时期,这样的事可能会毁了整个计划。他再三思量,觉得威加十分可疑。不过,这个愚蠢的老家伙在赖达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怎么会比他还先赶到那边呢?
那天晚上,纽顿村举办了一场舞会,来掩饰那场秘密会议。舞会中,波维克听闻了那头跑得飞快的白驯鹿。
那头跑得飞快的白驯鹿,让他在纽顿村一败涂地。下一站是柏肯,他必须在风声走漏前赶过去,不然就真的什么筹码都没了。说不定,消息已经从赖达伦那边传出来了,不过,只要比别人先赶到那儿,他就能稳操胜券。为了达到目的,他不惜以整个挪威为代价。而怎样才能最先赶到呢?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让白驯鹿来给他拉雪橇。从不轻言放弃的他动用了各种关系,终于逼得老威加妥协了。
威加去栏里牵白驯鹿时,它正静静睡着呢。被威加唤醒后,它慵懒地站起来,蹬蹬后腿,又把尾巴卷到背上,然后晃着脑袋,将角上的干草甩掉。它慢悠悠地走在威加身后,任缰绳绷得紧紧的。睡意未消,它的动作十分迟缓,波维克不耐烦地踢了它一脚,它立刻愤怒地喷了个响鼻。
威加严肃地警告了波维克,波维克却不以为然地流露出嘲讽的神情。那串小铃铛已经挂回到鹿鞍上,不过波维克又把铃铛摘了下来,这次他想悄无声息地赶路。威加不愿意跟白驯鹿分开,于是波维克安排他坐在后面的马拉雪橇里,同时秘密地嘱咐马车夫,尽量减慢速度。
黎明时分,波维克拿着那份能致不少人于死地的签名文件,脑海里翻腾着一个个邪恶的念头,怀揣着实现念头的巨大力量,握着整个挪威的命运,稳稳地坐在白驯鹿所拉的雪橇里,准备以最快速度奔赴目的地。
听到威加的指令后,白驯鹿一跃而起,飞快地跑了起来,坐在雪橇里的波维克差点儿摔了出去。他十分生气,不过,看到马落在后面,怒火便渐渐平息下来。他叫嚷着拉动缰绳,白驯鹿飞奔向前,只留下一连串清脆的哒哒声。在这个寒冷的清晨,白驯鹿迈着稳稳的步子在冰雪上飞奔,大大的鼻孔冒出阵阵热气。雪橇将积雪往两边排开,飞扬的白雪很快就让雪橇和坐在雪橇上的人都变成了白色。铃声越来越弱,马已经被远远甩在了后面,白驯鹿那双大大的眸子闪着骄傲与喜悦的光彩。
虽然白驯鹿昨晚坏了他的事,但傲慢专横的波维克仍然欣喜地赞叹,这头驯鹿的确很棒,而此刻,它已为自己所用。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比后面的马提前几小时抵达柏肯。
白驯鹿上起坡来也跟下坡一样快,冰雪在它脚下如同牙齿打战般咔哒哒响个不停,雪橇下的积雪也吱吱咯咯地呻吟起来。在这种惊人的速度中,波维克十分兴奋。从纽顿山到岱卡山之间的那段路十分平整,当他们在山间飞驰时,小卡尔恰巧从窗口看到一头漂亮的白驯鹿拉着个白白的雪人在雪上狂奔,跟巨人故事里的场景一模一样,他不禁拍手高喊:“太棒了,太棒了!”
他爷爷也看到了这一幕,心里寻思着竟然一丁点儿铃铛声都没听见,不由得感到阵阵寒意,便回身点了根蜡烛放在窗台上,一直点到日上三竿。没错,这肯定是巨人国的白驯鹿。
白驯鹿仍在飞奔,心已飞至柏肯的波维克抖动手里的缰绳,抽打起白驯鹿来。白驯鹿喷了三个大大的响鼻,又高高地跃起三次,然后跑得更快了。
经过巨人般的迪卡山时,白驯鹿的头皮一阵发麻,它知道,这意味着暴风雪就要来了。它深吸几口气,焦虑地望向天空,速度也慢了些。波维克立即嚷了起来,尽管那速度仍然很快,根本不可能有谁追得上,他还是用力抽打着白驯鹿,一鞭比一鞭打得狠。
白驯鹿的眼里布满了血丝,身后的雪橇抖得如同激流里的一叶轻舟,波维克已经没法坐稳了。几千米的路途一闪而过,他们已经到达了威加桥。狂风呼啸,不知从哪儿来的精灵在石头上边跳边唱:“挪威的好运气,已经被精灵藏起,就藏在一头白驯鹿奔腾的脚步里。”
白驯鹿拉着雪橇在蜿蜒的小道上飞奔,转弯时雪橇大幅度地偏来歪去。听到桥头传来的精灵歌声,白驯鹿不由减慢了速度,什么都没听见的波维克又狠狠打起它来,它的双眼红得如同怒不可遏的公牛,一边愤怒地喘着粗气,一边晃动着脑袋。
然而,白驯鹿并没有停下来,因为它心里正酝酿着一场更大的报复。它没加速也没减速,但从那时起,波维克已经彻底失去了控制权。精灵的歌声越来越弱,渐渐消失在它耳后。然后,它离开大路,奔进了一条小路。
突然,雪橇翻了过去,又自己翻了回来,要不是系着安全带,波维克肯定被甩了出去。他鼻青脸肿地坐在雪橇上,而雪橇已经抖得不像样子,仿佛全挪威的诅咒都聚集于此。
这时,那只精灵鸟从桥上飞到了白驯鹿头上,在鹿角间翩然起舞,唱起了一首新歌:“哈,美好的一刻终于到来,挪威的诅咒已经解除!”
波维克害怕极了,他变得更加狂暴,拼命抽打着奔跑在雪地里的白驯鹿,徒劳地想要再次掌握主控权。接着,被恐惧冲昏头脑的他竟拔出刀刺向白驯鹿的大腿,被鹿蹄一下子蹬飞了。白驯鹿气坏了,它不再飞奔,而是疯狂地跳起来,一跃足有五步远。
悲惨的波维克被绑在雪橇上,孤独无助地想着法子,忽而惊声尖叫,忽而诅咒怒骂,忽而虔诚祷告。白驯鹿双眼充血,鼻孔活像两个烟囱,噌噌往外冒着热气。它在崎岖的山坡上狂奔,如同海燕跃上浪尖般一气登上坑坑洼洼的贺依高原,又如信天翁掠过海岸般在狂风大作的高原上疾驰。
它顺着蹒跚学步时妈妈带它走过的那条小道一路跑来,从那条建了水坝的清澈小溪,沿着走了五年的熟悉老路,回到了属于驯鹿们的神秘园,那儿有双翼洁白的鸟儿振翅高飞,有白光闪闪的雪峰屹立天边。
它们就像暴风雪前最先飘出来的一片小雪花,飘过了苏黎坡的肩头,飘过了托门峰的膝盖,飘过了一座座巨人般的山峰,快得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野兽能跟上,它们就这么一路往上、往上、往上……
没人知道它们去了哪儿,除了那只跟在它们身后的渡鸦,但它飞翔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像只渡鸦,还有那只精灵般的鸟儿也在鹿角间载歌载舞地唱了起来:“挪威的好运气,就藏在一头白驯鹿奔腾的脚步里。”
宛若一朵朵飘过荒野的飞云,它们飘过了韦德峰,又飘了很远很远,一直飘到巨人国去了。那里终年积雪,是精灵们的家园。暴风雪掩盖了它们的足迹,再也没人知道它们到底去了哪里。
挪威人仿佛从噩梦中醒来,国家不再处于危急存亡之秋。由于缺乏证据,没有任何人为之丧命,所有的谣言与争端也都烟消云散。
只有那串从白驯鹿脖子上摘下来的铃铛还在,那是象征胜利的铃铛,每个铃铛都记录了一次比赛的获胜。老人得知此事后,叹着气系了个最大的铃铛上去,那也是他系上去的最后一个铃铛。
后来,再也没有人见过那个几乎出卖了祖国的叛徒,也没人见到那头立了大功的白驯鹿。不过,住在巨人国附近的人说,那个风雪交加的夜里,一头眼里闪着火光的白驯鹿拉着洁白的雪橇飞快地从林子里跑过,雪橇上有个浑身雪白的人不停地惊声尖叫,驯鹿头上还站了个身披棕色外套的精灵,长了一大把白白的胡子,正笑意盈盈地唱着:“挪威的好运气,就藏在一头白驯鹿……”
就是那首歌,人们说,就是白桦树抽枝发芽时,小水鸟弗卡坐在色彩缤纷的大石头上唱的那首歌。
那一天,目光柔和的雌鹿文莫孤独地走来,离开时身边却跟了头小小的白驯鹿,那头白驯鹿走得很慢、很慢,却又很认真、很认真地走在驯鹿妈妈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