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沧十三年冬,南疆芸府。
皓白的帷帐内,一炉香烟袅袅直升。芸桐半合着眼,呼吸一起一伏,淡漠而平稳。
“怎能这么放任阿睇,她还怀着芸府的子嗣!”族中最年长的大叔伯立于堂下,蹙眉高喊。细长的眼中目光炯炯,皱纹堆积在眼角,因为太过担忧而频频颤动。
他的话让芸桐微合的双眼缓缓张开,紧紧盯住梨木扶手上的蟠龙雕刻,半倚半靠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是一下下点着手指,指尖落在摊在大腿上的一方信札上,哧哧的响。
“去留全由得她,芸府不勉强。”
榻边的炉火正旺,映在纸上一片昏红,连那早已干透的墨迹都要融化。
结发为君妻,席不暖君床。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信上只有这一句,再无其他。
芸桐眯着眼瞧了瞧,便将目光从字迹上移开。手一送,纸便入炉,炉火噼噼跳动了两三下,便多添了一些灰烬。
芸家大叔伯叹了口气,转身出去。心知肚明这是一桩勉强不来的姻缘。等人走干净,芸桐才站起身走进内室。站在床边,俯身去看熟睡中的那张美颜。轻拭着妻子的脸,漆黑的瞳孔中沉着让人摸不透的黯淡。
澜沧二年的春天,千秋万代的芸藏氏王朝灭了,有着巫神之称的萝族也消失了。最后一个芸藏王因为宠信巫人女子而溺毙宫中。君茉年是芸桐明媒正娶的爱妻。但却没人料到这位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女子竟然是位巫人。
室内炉香袅袅,似要将人醺的迷醉。窗外开始下雪,乍看一眼,到处满是刺眼的苍白。芸桐心中烦乱,皱着眉行至窗边,眉头紧紧蹙着似要拧断什么。那个女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出走,就是算准了芸府要那个孩子。什么叫“席不暖君床”?人走都走了,却还口口声声要怪他慢待了她吗?
若她只是心无旁骛的想要成为他的女人,她已经做到。就凭她是最后一个会用“嗔术”的澜沧人。她身上的萝族血统是唯一可以克制君茉年体内宿毒的方法。她以此挟制住他,迫他背弃白首之盟,令他对不起茉年,却在称心得意之后离开。
屏风阻断了融暖意,他侧目望见外室炉中光火,听见那炉灰烬正发出哀鸣。走……何其容易,若是真能一走了知,他又何必凡事退让,委意求全!
沧镇的冬天一向不冷,可是却忽然飘起鹅毛大雪。本该在4月萝卜花开,却在未满惊蛰的时节分枝了,正是春寒料峭的仲春时节。萝骨山后的深涧中,不知道何时多了一处茅舍。天气反常,春寒倒送,也不知道预示着什么。
阿睇捧了捧肚子,站在茅舍门前大口喘着气,静静的看着天空中徐徐飘落下的冰凉花瓣。雪下了好几天,仿佛要把沧镇所有年月里的雪都下完一样,一直不紧不慢的飘飘洒洒,也没个间断。
若能留下,她决计不会走,可是留下了便要生出事端。不能开口告诉芸桐她的苦衷,而他那副样子又让人如何开的了口?脑海中浮现出芸桐那双深冷的眼,又忆起那俊朗眉间淡淡的厌愤,心中猛然被蛰得生疼,直叫人心寒彻骨,不愿再想。 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嘴里是苦的,眼角也有些发涩。阿睇看得清楚,芸桐是她的天,可她却不是他的地,君茉年才是。一想到自己将独自一人迎接孩子出世的那一刻,心底便划过一丝凄凉伤感。
回到茅草房中,往炉子里添些碳。拿起尚未绣完的香囊,阿睇扯了扯嘴角,有些甜蜜的笑了。芸桐爱干净爱香味,一年四季房中都有股令人熏醉的香气。尽管有君茉年在,他不会缺少这些小玩意儿,可她就是忍不住想要为他做上这么一个。尽管他是看也不会看一眼的。
半月后。
凛凛孤风裹住素雪渐渐埋没了新踏上的脚印。无数的日子里,阿睇总在思揣着,当自己抱着儿子回到芸府的时候应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他?而他又将怎样看待他们母子俩的去而复返?她早就清楚,芸桐根本不会来找她,他巴不得她走得远远的。所以,如今她只能抱着刚出世不久的儿子,双眼发直的看着站在草墙外的素袍锦衣,什么也想不起来。那背影依旧是那样的强势以及利落,没有半点犹豫。
芸桐久立雪中未曾开口,只是冷冷的站在远处。在他眼中,竟不能确定那厢久立宿雪中,与他相望的一身灰布寒酸,是否就是他要找的人。
“跟我回去。”好久好久他才开口,没有温度地说道。
“好。”阿睇立刻着魔似的一口应道,没有给自己留下片刻的余地。因为她知道如果此时拒绝,她就会在悔恨中慢慢相思死去。毕竟,她不年轻了,比起十六岁初见芸桐时,她已经显得沧桑了许多。
儿子躺在阿睇怀中,温暖不知愁的睡着。这孩子生来便安静的出奇。芸桐只看了一眼在襁褓中酣睡的儿子便吩咐人带走,自己拉住阿睇的手,把她拽上了马车。
一瞬间,时间仿佛回到了三年前的冬天。
那一年,也是这样的冷冬……一辆高顶宽蓬的马车停在小屋前。阿睇撑着伞,雪慢慢滑落在伞沿。十六岁的少女怔怔的看着眼前的男子,心“怦怦怦”要炸开一般。也许上苍对她还算照顾,竟然让她等来了一位神明一般的男子!
一整个不断飞雪的寒冬快要过去,阿睇终于等来了芸桐伸出的手。当她把小手放进那只有力的大手中时,阿睇一度认为从此以后她终于不再无依无靠了。
“萝骨山真的只剩下你一人了吗?”
“嗯。”她点头,晶亮的眼睛凝视着男子不自然的冷笑,眨也不眨。
“这孩子很会睇着人,让人一刻也不能移开视线,就叫阿睇吧。”这是母亲临终前为她取的名。而后十五岁时陪伴她的阿婆也去世,她整夜整夜听着孤鹰夜鸟的啼叫,便成了萝骨山中唯一活着的人。
那时,她以为他的笑容之所以冷,是因为她给他的暖不够,她以为他眼中的回避抗拒仅仅是因为不习惯她身上的山野俗气。后来,她慢慢体会到何谓愚笨。也曾落寞的看到他眼中纯粹的暖意决不会等她前去采撷,相反,她才是令他冰冷的根源。
年幼之时,尚能无所顾忌的对他漾起无忧愁的笑意,胸腔中也好似流动着一种暖暖的热流,只有甘甜和期许。然则十六岁的笑容如果温暖无忧,那么十九岁的笑容就应该学会宽慰和退让。
看了看和那时差不多的马车,阿睇在心中默默叹息。
昨夜一场冰花,遍地素银。来回两趟的车轮在洁白上印下痕迹。阿睇见着那样庄重神圣的颜色,总会别开眼。曾几何时,她不敢再抬头迎视大片的洁白,那上有太多不能再放在心上的记忆。
车平稳的奔驰了一段时间,碾在被冷风吹了一宿的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不安的心随着车身晃动有一下没一下的跳着,女人平淡的眼正盯着车帘外迅速划过的一簇簇枯枝,暗自出神。刚刚芸桐看到他们的儿子了,这是一件神奇的事,他们之间竟然有了一个儿子!想到这件事,她不自然的叹了口气,脸上飞红,垂下了眼。
芸桐注意到她的举止,心中冷笑,忽然开口打破了寂静,声音低沉而凝肃。恰巧窗外枝头上掉下一大抱雪块,马车驰过,风中吹散的冰屑飞扑在脸上,冷的让人一窒。
“这半年茉年睡得太久,你得尽力让她醒来。”
“是。”
“最近身体可还好?”
“挺好的。”
“那就好。”只能淡淡的应和,再也不能多想什么。
他要她尽力,她便拼了命也不会惜力而为。虽然明白,她对他的价值也只剩这点,心却仍然不受控制的忽然落下,失重的空荡感觉叫人难受。无可奈何,阿睇只有望着窗外一成不变的景色,心中微恸。
她回答得太过平淡,出乎他的意料,芸桐侧首,犀利的目光静静的凝视她,想要看透她真正的用意。如常的眼,淡泊的眉,以及并不娇艳的嘴唇,这女子的样貌真是普通。饶是平凡毫无特色,她却总喜欢穿这样灰灰暗暗的布衣。方才在草舍外见到她时,他还要再三向随从确认,竟然都认不出她来了。瞧瞧,这女子在他心中就好似几两飞絮,绵薄模糊到认真回忆时亦难记起样貌。可是偏偏只有这个女人才是他的救命良药,真是造化弄人……
许久,阿睇终于将视线迎向芸桐冷冰冰的脸,轻声说着好似承诺一样的话:“少奶奶会没事的。”言罢,她又转过头,固执的看着天。那远处久聚不散的阴云代表什么,她拒绝去想,阿睇觉得很疲惫。
芸桐让她既无上文又无下文的话说的一愣,盯着她很久,而在他那双深泓般静谧却又精锐的眼眸中,倒映出来的仅仅是女子越显沧桑的容颜。
“那就好。”芸桐收回目光,稍稍放松了一些,仰头靠上枕垫,淡淡的说道:“日后要辛苦你了,阿睇。”
芸府之内,落雪未断。
阿睇一边收拾着为君茉年施咒的法饰,一边看着浩浩荡荡涌进芸桐房间的人们。她想,这些人又要惹他恼了,他们不累吗?
果然,刚刚走近芸霄海阁,便听到内室里传来一阵悲吼。
“少爷!倾家荡产为一巫人,不顾我芸家百年祖训,难道王朝的前车之鉴还没有点醒你吗?”
大叔伯年迈的皱纹因为过度激动而频频抖动。芸桐轻蹙眉头,跨坐在床边,双手轻轻拥起沉睡的妻子,让她靠在自己胸前,一边吹开参汤中的热气,一边小心翼翼的看着汤汁缓缓渗入君茉年的口中,并未理会暖阁里聚集的老老少少。
“想当初天武三十六年,芸家先祖隐姓埋名藏匿在此,为的是能东山再起!如今江山不在,尽数毁于巫人之手。我们这一支自然要担当起复国的大任。少爷难道不顾及世世代代芸藏皇族的遗训吗?现在沉溺于巫人,难道是天要亡我芸藏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