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孙提议再去月河桥的得月酒楼喝两杯。在这样令老孙忧伤无着的夜里,看着他挑衅与渴求交织的眼神,我想不出什么理由反对。我们初次相识就是在月河桥上,经薛梅的介绍,老孙慵懒地向我伸出手,随便握了握,他对自己疲于应付的状态心安理得。那时老孙正春风得意,旗下有五家公司,在薛梅的推荐下,老孙赏了一口饭给我吃。我的律师事业正是从老孙手上起步的。几年来,惟有我和薛梅完整地看到老孙的浮浮沉沉、失败和不屈服。也许正因此,而不仅是出于感恩,对老孙诸多莫名其妙的请求,我从来没有认真拒绝过。
月河桥横立在两条仿古的街道中央。因现代人的无知,两条古街已经杂糅了各朝各代迥异的建筑风格,而且鲁莽地嵌入了许多现代粗俗的元素。这无可厚非,毕竟小商小贩、茶楼或酒楼主人都是现代人,每天都有五颜六色的旅游人马举着小旗从东至西鱼贯而过,早晨或黄昏,总有一些老人或小孩大呼小叫地散步或奔跑。即使更深夜半,古街在丝丝入耳又若有似无的噪音和霓虹灯随风招摇的模糊光线中也不可能真正安歇下来。但站在桥的中央,静静地看着木质的建筑、布扎的灯笼,还有那些身着古装的婀娜多姿的服务员,当有卖唱的悠扬二胡声传来,总是让人不自觉就落进远古的意蕴里。
老孙临窗而立,他眼底是黑黢黢的看上去纹丝不动的月河。老孙说,就像这河,一切都流走了,只剩下肮脏的杂质。听上去像是自言自语,更因为其意指不明,我只好一言不发。老孙又说,其实谁都挺不容易的,就像今晚摸头发的那个小伙子,你是不是特瞧不起我。我慢条斯理地说,你也不容易。等他探寻意味地转过身来,我直视着他的眼神说,老孙,我很认真地告诫你,该收手了。很危险,去年两家招商公司老总进去了。
老孙重重地坐下来,给自己倒满,一口干了,就势躺在椅背上,很无赖地摊开双手,嬉皮笑脸地说,哪有那么容易,很多时候不是想收就收得了,我收了薛梅怎么办?我突然有股火气上来,以顶撞的口气说,你别总拿薛梅做挡箭牌,你收不收甚至没你薛梅都照样活得很好。我看着他眯着眼假笑又无动于衷的样子,语气缓和些说,换句话说你可能更懂,你真进去了你的挡箭牌薛梅也帮不了你。老孙说,我懂,我什么都懂,什么真的假的,没有真的只有假的。你小子只要记住,没俺老孙就没你今天就行了。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老孙爽朗地笑起来,找我喝酒。他说,都假的,好吧,除掉薛梅和你,你愿意陪我来喝酒我就知足啦。你看这月河,多少人从上面乘船而过啊,笙歌鼓乐,狎妓品酒,但他们都死了,就这河还在,我们还活着对不,所以,干酒。
我实在无话可说,只好陪他干了。老孙指点着我鼻子强调说,俺老孙找你来是喝酒的,你少再跟我唧唧歪歪的。我说,黑人和小熊都没有找电视台,还有第三个人?老孙头一扬说,多着呢,他手围绕自己划拉了一个幅度广阔的包围圈说,来嘉城要我命的有几十个,周边宾馆都住满了。我说,你把货发给他们不就结了。老孙说,老子也想,但得有钱啊。
老孙所谓的招商公司,简单点说,就是从市面上遴选几款畅销的产品,皆以时尚、家庭、健康即消费群体庞大而固定的为主,老孙从厂家进来几款样品后,便让员工四处打电话邀请客户前来参加全国招并不了解他。
我还曾经忧心忡忡地直接警告过薛梅,要担心这样在外面四处骗钱的男人,说不定某天就成为他的玩偶。我自己就经常莫名其妙或骑虎难下地成为老孙的棋子或筹码。薛梅很认真地看着我说,我不担心,你看过老孙赤身裸体的样子吗,他是那样瘦骨嶙峋,脆弱、苍白,我总还担心浴缸里的水都能泡化他了。老孙偶尔得知我的这种看法后,某一天又坏坏笑地说,你们律师就是把生活想得太复杂。那天,老孙还直截了当地告诉我,薛梅的年轻与学生身份本该有的光环在他心中早己过去了,也正是这样,他们现在才平等了。我无言以对,只好闷声建议他把眼睛睁大点,否则眯起来怎么看都像一个十足的坏蛋。
薛梅只要逮着机会就请求我劝诫老孙赶快收手。但我不愿再尝试徒劳无功的事情,拒绝她的方式也很简单一“你比我机会更多,也更了解老孙。”
证明我此种想法的事实两天后就来临了。这次招商会虽经老孙多种花样的折腾——第二天下午他还带领全体客户去附近一个小城市的颇负盛名的休闲山庄泡温泉,以便所有人都赤裸相见,彼此交流会更深入,信任度会更坚固。当有位客户手表不慎落入水中后,老孙还亲自率领三名员工在温泉里摸了一个多小时,才终于找到。事后老孙信誓旦旦地跟我说,那个客户绝不是托。谁信呢。晚上,他们仍然再度去夜总会看魔术和杂技表演,老孙还特地安排了许多情歌对唱,或者男女游戏,甚至最后老孙宣布,哪位客户游戏获胜了,就可以拥抱嘉城美丽的女主持人李佳佳。诸如此类的设计老孙不惮其烦又极其精妙地安排在每一个与客户相处的细节之中。可以说,老孙除掉牺牲自己的肉体之外已经无所不用其极了,而员工们为了提成也都无比配合无所不用其极了——但直到老孙挥着手把最后一名客户送上火车时,他的账户依然不见起色。客户们出于各种复杂的心情交纳的五万元定金,除去这几天的消费显然已经所剩无几。员工们开始叫嚣着甚至愤怒地讨要已经拖欠两个月的工资,老孙已经听到传言,有积极分子已经四下里活动,交口传诵着这次要搞个大动作了,也就是说,不仅是集体罢工这么简单了。
写字楼的物业将电拉掉了,因为已经五个月没交电话费,像老孙这样性质的招商公司,电话可说是唯一的也是最不可少的办公用具,从某种意义上说,那等于断了老孙一切经济和机遇的命脉。老孙早己承诺这次招商会一结束立即双手如数奉上。但这些消息灵通的人,再也不愿像此前一样温文尔雅地警告、威胁,或者在老孙办公室静坐一天无休无止地协商,他们一旦得知老孙承诺绝对无法兑现,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了。小熊和工商所的人没事就来公司转转,坐在沙发上,抽着烟喝着茶,煞有介事地评点评点,然后拍屁股走人,过一天再来。黑人经常来公司,一待就是半天,有一天晚上还把老孙堵到半夜。
事后老孙说,那天晚上他研究了很长时间,感觉墙上悬挂的假的领导题字缺少一种风骨,以后干脆多找些毛主席的字得了,总拼得出那几句话,而且纸质有些泛黄了,由于疏于打理,四周角落里已经有虫眼,如果以前那个勤快又漂亮的文员小姑娘还在公司就好了,她总是把一切照顾得那么细致周到。电视台的记者隔三差五打来电话,说一定要约个时间做个深度专访,他们愿意给老孙申辩的机会,并且希望他们就能把一切化解了。老孙问,到底是谁啊?记者想了想说,不是一个,很多,这么说吧,十几个了,我们还在联系更多的。老孙在电话里笑吟吟地说,那你先给他们凑几场牌局,我有空就过来。他突然骂起来,滚你娘的吧,滚你娘的电视台吧,你们真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啊,你们能不能先救救老子呢。老子现在就在办公室里,狗日的你们来,老子一枪毙一个,两枪毙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