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之后,我们又度过了三年的光阴。三年里,我们从来没有提到过父亲,仿佛他是我们全家的一个忌讳。可是在妹妹结婚那一年,因为要腾出父亲居住的那个房间,我们方才想起了他,想起他曾经是这个家许多年以来的顶梁柱。但我们只称父亲为“他”,并且把这个字吐得极快,仿佛往外扔一块烧红的马口铁。
父亲房间里的石头,我们花了三天时间才清理完毕。我们惟恐它还会回来,请货车司机开了一天的路程,轰隆隆倒进了一条滚滚向前的大江里。接着,我们从墙上撕下了父亲的照片,连同他的遗物在一个晴朗的早晨统统付之一炬。从此,父亲在我们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
只是有一天早晨,谁能想得到呢?我们的报应也来了。
我们请货车司机运走的那些石头全回来了:母亲开门的时候差一点被堆至门顶的石头砸死——无疑,这是父亲干的,一定是他,一定是他!
与此同时,我们的城市同样遭到了石头的报复,几乎在一夜之间,堆砌在大街小巷的石头再也运送不完,即使卡车就像输送带一样从马路上驶过。人人谈石色变,从此,这些笨重粗砺的石头成了我们这个水乡城市极不协调的风景线。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们又搬了几次家,直到搬进了全城最高的楼房里,负债累累,足不出户:死去的父亲再也找不到我们了。
但是我们的恐惧却与日俱增。父亲的影子一直萦绕在我们的脑海里。我们会因为一只老鼠从楼道爬过而惊慌失措,也会因为一次偶然的断电惊叫着差一点从楼窗里跳出去。每个人的神经绷得像根快要断裂的弦,我们每天在惊恐、焦虑、失眠、绝望、忏悔中惶惶不可终日,极端的恐惧让我们成了名副其实的行尸走肉。特别是到了夜深人静时,从窗外每天可以看见父亲撬动着他的巨型石头——我们一直以为这是父亲在发泄着他对人世的仇恨——这一切,仿佛是一把尖刀,抠着我们罪孽深重的心。这样的日子没过上多久,妻子和那个染了头发的阴柔男子、即妹妹的新婚丈夫私奔了。但是,不管他们做出了怎样对不起我们的事,我也绝不怪她半句——我们有什么理由让一个外人,跟我们一起承担这无穷尽的惶恐与焦虑呢?
到了将近年关的时候,可怜母亲终因承受不住胆惊受怕的日子,或是良心的不安,抑郁而死。
在母亲的葬礼上,我一直暗自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当泥土板结的地面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当呼啸的寒风突然凝固不动时:我知道,他来了;他背着他的石头,他终于找我们来了。他就像我想象的那个样子,他甚至比我想象得还可怕:只见他满头灰白的头发,又脏又乱,倍受痛苦折磨的脸就像是生了锈的青铜器,一双眼睛就像两颗腐烂的樱桃凹陷在泥泽一样的黑眼窝里。再看他的肩膀,红肿得可怕,他的背更是像弓一样弯着,他的膝盖骨内翻,他的小腿肚由于重压而爬满了成捆的蚯蚓似的静脉曲张。
父亲径直来到了母亲尚未填埋的坟坑前,示意抬棺人打开母亲的棺材。四周寂静得可怕。当父亲伸出一双龟裂的、哆哆嗦嗦的手,为可怜的母亲合上眼皮的时候——母亲是睁着眼睛死去的——母亲的身体突然颤抖了一下。这仿佛是一阵电流,让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叫了起来。
而我,突然昏厥似的跪了下去,我知道我的末日已经来临,我再也无法隐藏我内心的痛苦、悔恨与恐惧:
“爸,爸!我对不起你,我错了,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吧!——”
我发疯似的揪住自己的头发,在坟前的泥土中打滚,又抱住父亲的双腿,拼命地摇晃。我只想死去,早早地结束我的生命,我罪孽的一生。然而,父亲却温柔地把我的头捧了起来——我感到他的手又硬又抖——我看到在父亲的眼神里,既没有失去亲人的痛苦,也没有战胜仇人的喜悦,他的眼睛里只有无言的疲倦。
父亲什么也没有说,他慢慢地背离了我们,重新背上他的石头,头也不回地朝他来时的那个方向走去。他走得很慢,腰弓背曲,步履蹒跚。当他瘦弱的身影渐渐在天际消失时——我的眼睛模糊了,我看见他和他的石头慢慢沉入了地底。从那以后,父亲和他的石头再也没有在我们的生活中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