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以为施长春没有回家睡觉,是为了早日编完剩下来的寓言故事,也就没有去小平房找他。所以当施长春醒来的时候,发现天已经亮了,他的怀里还抱着他的蛋。他有点儿紧张,这是他第一次没有跟妻子招呼一声,就擅自在小平房里呆到天亮。前一阵子他与妻子“闹冷战”,他也没敢这样做。
他感到惴惴不安,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才感到头晕得厉害,差一点把蛋摔了。他把蛋小心翼翼地摆放在书桌上,但总感觉有点儿不对劲,琢磨半天,才断定这蛋儿的颜色比他印象中鲜艳多了。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就把蛋抱到窗户前端详。此时的蛋虽然不能说熠熠生辉,但的确光鲜亮泽!
难道它真的是一颗有生命的蛋?并不像老教授说的那样?
他情不自禁,把蛋举起,贴在耳朵上,举到额头的上方,对着头顶的灯泡看了又看……没有人知道是他的幻觉,还是蛋内真的充盈着蛋清和蛋黄……总之,他很兴奋,认为自己至少又看见了希望。他忘记了头痛感冒,忘记了没有完成的工作,连个借口都不找,就用旧报纸包了蛋,往家里跑。
可是等待他的,却是一场战争。
媛玲玲终于忍无可忍了。即使她爱得再深,这爱也是有限度的。她终于意识到施长春已经走火入魔,完全成了一个精神异常者:“你连如此简单的寓言故事都改编不了,你连这样唾手可得的1万块钱都挣不到,我还能指望你干什么?抱着你的蛋上精神病院去吧!你这个扶不起的刘阿斗……”
接下来的日子,施长春再不敢去碰他的蛋,他的蛋被气愤的媛玲玲扔进了垃圾管道,是他费了许多周折才找回来的。他把它藏在小屋内,用废稿纸将它包裹得严严实实。他在心里翻来覆去地设想着这颗蛋的未来:
1)将它孵化出来,不管孵化出来的是一个天使,还是魔鬼(但愿不是魔鬼),抑或普普通通的小孩。
2)捐献给自然博物馆,作为人类进化抑或退化的证据,放在展厅展览这颗蛋,供人参观和科研之用。
3)满足妻子的物质欲求,将它交给拍卖公司竞拍,不管被人买走吃掉还是作为收藏,抑或赠送外宾之用。
4)寻找媒体热炒,掀起“人蛋”风暴,乘机书写一本《下蛋记》之类的书,名利双收。
5)假如都行不通,就在上面雕刻一些花花草草,权当从工艺品店买回的鸵鸟蛋,放在未来新居的客厅里。
但是,以上的方案,只是施长春的想象而已。与其说是他的计划,不如说是他的工作调剂。因为说句公道话,他并不喜欢妻子帮他揽回来的“肥差”,这项工作对他是有益的,对读不懂古文的孩子也是有益的,但是毫无情趣。不过,他现在不得不老老实实地趴在古文堆上,继续加工剩下来的90个故事。
后来,他的改编工作终于完成了。他的那颗蛋呢,也被他从废稿纸里解放出来了。不是他忘记了妻子的警告,也不是他要按那5个方案去实现蛋的价值,而是仅仅被自己的好奇心所驱使,想知道这到底是不是一颗有生命的蛋。
为了不让妻子发现自己在偷偷地孵蛋,施长春只好在地上偷偷地挖了一个水缸那么大的洞。他用厚厚的塑料泡沫和棉花给蛋安了一个“窝”。然后,又拉了一根电线,装了4个100瓦的灯泡,悬在洞的不同方向。于是,他工作起来比以前带劲多了,简直每过一个小时就要去掀开木板把蛋翻出来看看。他的蛋的确是越来越有光泽了,摸上去也越来越光滑。
施长春以为这件事做得极隐蔽,但最终被妻子发现了。她是下楼来监视丈夫的工作进程时发现的。她气得差一点背过气去,身子抖得跟风中的杨柳一般。她说不出话来,单是抓起书桌上的稿纸,撒在丈夫蓬头垢面的头上。她忍着,一溜烟跑回家中,扑倒在母亲的怀里时,才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母女俩从此对施长春冷嘲热讽,恶毒谩骂,直到施长春在那间租来的平房内铺了一张小床,不敢回家为止。
是的,媛玲玲的悲哀,不是看不到丈夫未来的悲哀,而是丈夫的未来被她看得太清楚了:他是一个悲剧!……而她,不想再作陪演。套用一句时髦的话,既然缘分已尽,为什么还要勉强自己?媛玲玲从此感觉一身轻松,仿佛从一场噩梦中解脱了。
而施长春却是另外一种心境。假如他从来就没有得到过幸福,也就不知道幸福的滋味,就像泥土里的蚯蚓永远不知道飞翔的滋味一样。但是,他得到了,他得到过一个女人青春的身体,得到过一个女人山盟海誓的爱情,还在六层楼的高空拥有过一个近乎完美的家庭。如今幸福转眼成空,使他一时无法承受。他在小屋里痴痴呆坐,一坐就是一天。
他从六层楼的高空摔下来了,除了破碎的回忆,简直一无所有。
他无心写作,无心投稿,无心与外界联系。他的思想散了,野心没了,连灵感也不再光顾于他。
现在,他的蛋真的成了他所拥有的一切。有时候,特别是夜深人静之时,一阵撕心裂肺的伤心突然涌上心头,他简直要号啕大哭起来,他无处去诉说他的痛苦,只好在给蛋翻身的时候悄悄说上几句。聊以安慰的是,他的蛋真能听懂他的痛苦似的,每当有一颗眼泪滑落在被灯泡照烫的蛋壳上,蛋壳就会发出滋滋的声响——那是蛋太干燥了——但是施长春宁愿相信他的蛋是有灵性的。蛋就这样成了施长春的精神寄托:他一定要把它孵化出来,别人越是不承认,他越是要把它孵化出来……
然而,事情却不像施长春想得那么简单。因为地球是不会因为一颗蛋的孵化而停止运转的。换句话说,生活还得继续。
就在施长春沉湎于蛋的孵化不能自拔时,房东上门了。房东不知道施长春面临的困境,他也不想知道。他和老伴97年就下了岗,拉过几年三轮车,摔坏了一条腿,现在单靠6间租房过日子。他平时除了喜欢在街口跟老哥们下下象棋,就是爱到小酒馆喝上两盅。他喜欢吃,嘴里总要嚼点什么东西心里才塌实。但是这个月,他的嘴里即使嚼着什么东西心里也不塌实,总预感有什么危险要降临。所以当他瘸着一条腿,一间一间地催交房租时,处处留意着。
他以主人的身份趴在施长春的房门上看了一会儿,才伸出手来敲门。施长春像条病狗似的。
“他妈的,是不是你用电炉子烧饭取暖?”
“没有啊……”
“怎么回事,这个月电表转得飞快!”
“我怎么知道……”
“其他几间我都看了,就差你这里没有检查!”
“你凭什么检查……”
“怎么?让开!这根电线是怎么回事?你还烧地暖哪!”
“没……没有……”
“那你在地上挖个洞干什么?嗯?让我进去看看!”
施长春被房东问得无言以对,他完全懵掉了,他听见房东嘟嘟囔囔道:“难怪我的右眼皮老跳!你、你——不会在我屋里埋地雷吧……”
施长春终于反应过来,跳了过去,赶在房东伸直那条假腿蹲下去之前——施长春两条健全的腿在这时发挥了它的优势——一脚踩住了盖在洞口上的木板……
“不要掀它!滚开——”
“我操你爷,要滚的是你!上个月的房租还欠着呢!”
“房租我可以给你!但你无权管我私事!”
“怎么是你的私事?这是我的房子!”
“我明天就可以搬走!”
“哼,有你这句话就成……”
施长春与房东的较量就这样告一段落。房东气喘吁吁,脸涨得紫红。当他嘟嘟囔囔多收了施长春100元电费,神情憎恨地离开之后,施长春还久久不能从慌乱之中走出来。
他想,他必须搬走,因为他曾亲眼看见房东坐在院子里狼吞虎咽地吃毛蛋,吃了一只又一只……他想起那些毛蛋,想到房东吃毛蛋时表现出来的幸福表情,感到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