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的全部底细:一个编号为330721197307176616的男性公民,一个不甘平庸的外省平民,大海中的一滴水,陆地上的一颗沙……与彻头彻尾的“北漂”相区别的是,他在首都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即:拥有一套房子,一个北京户口的妻子,一个身体健壮的丈母娘。他们幸福地生活在北京西郊的石景山区。
他的家在六楼,是那种比桶子楼好不了多少的单位宿舍楼。楼梯狭窄,两旁堆满杂物,有旧冰箱、鞋盒子、死去的盆景,墙上贴满“性病+梅毒”的广告,还有一些被风吹干了的痰,每层楼的垃圾管道口都贴着字条——管道已堵,严禁扔垃圾——但有人偏偏要往里扔,于是腥臭的垃圾从管道口涌出来,滚到了楼梯的台阶上,使上楼的人捂嘴掩鼻。
施长春每次上楼都要立志一番:要将家从这儿搬走,自己买房住,不闻这个臭,不受这个气。因为住在这幢摇摇欲坠、脏不啦叽的宿舍楼,毫无舒坦可言。再说,已故岳丈大人遗留下来的这套老房子面积不足50平米,就像一间牢狱。当然,施长春还不得不住在这儿,因为他虽然出版了三部长篇小说,版税收入并不多,甚至无法维持一家人的生活。
尽管如此,施长春的生活还是幸福的。比方说,每回从离家不远的平房(共12平米,供施长春写作之用,月租200元)回家,丈母娘早把饭菜做好了,衣服也不用自己洗,丈母娘对他是好的。她是那种闲不住的人,虽然年近70,但精力充沛,整天在50平米的空间内团团转。在这个家,灰尘是无处躲藏的。无处躲藏的还有蟑螂。她天生就有捉蟑螂吃的怪癖,为了捉到一只蟑螂,有一次不惜撬开女儿女婿的床头柜,把避孕套、淫秽碟片什么的扔了一地。尤其是她的睡眠极少,几乎整夜都能听到她的叹息。因此,施长春与妻子的性生活总是偷偷摸摸,像做贼。长此以往,他们在相互需要的时候,只好去离家不远的平房,在乱七八糟的稿纸上完成战栗般的快活。于是,施长春的生活中再也不缺少什么了。
可是在那一年秋天,即国庆节前后,却发生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施长春的牙床突然肿痛起来,简直是10把钻子没命地往里钻,他只好双手捂脸,去看牙医。牙医给他打了止痛针,又给他配了消炎药,但一点作用也没有。32颗牙,颗颗钻心痛,而且还不能拨,或者说根本无从拨起。他的写作不得不中止了。
事实上,因牙疼引起的无法进食和睡眠只是一方面,伴随牙疼引起的便秘更使他苦不堪言。牙疼固然是因为上火引起的,而上火最突出的表现就是便秘。施长春常常要花去一天中三分之一的时间陪伴马桶度过:一面用指甲狠狠掐住某根难以征服的牙神经,一面将汗湿的头颅顶在卫生间冰凉的墙壁上(卫生间极小),呲牙咧嘴,暗暗使劲。但在这20多天里,真正成功的排泄却没有几次,虽然在丈母娘的劝说下他试着用了几次“闭塞露”,但这玩意对他的焦虑似乎毫不领情。于是,施长春在连续十几天都排泄不出东西的情况下,开始恐慌了,他觉得体内的排泄物已经越积越多,越积越硬,如果再不将它们排泄出去,待日后只能去医院开膛剖腹才能将它们取出了。
施长春的妻子媛玲玲是在三年前,在出版施长春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上苍》时与施长春认识的。她当时刚调到文艺出版社工作,《上苍》是她从事编辑这行当接手的第一部书。她仍记得打开书稿的第一页,映入她眼帘的是这样一行字:
活着的一种人不知另一种活着的人活着的滋味,似乎是天经地义,正如那些脑肥肠满的人不知道饥饿贫穷为何物一般……
不知怎么的,就是这一行看上去普普通通的文字,竟一下子打动了当时芳龄26岁的媛玲玲的心。她一口气读完了《上苍》,数次哭得昏天黑地,她感到,“一个超越余华的小说家就要诞生了”。她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在深夜12点按书稿上的电话与小说作者取得了联系。从此,一段罗曼蒂克的恋爱开始了。但他们试图从爱情迈向婚姻的时候,却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
据说,媛玲玲的父亲是一位受传统观念影响很深的人,在他的内心世界,有着很复杂的社会等级观念。为了阻止女儿与一个外省青年联姻,他在数次干预未果的情况下,跑到了只容一个人站立的阳台。就在一瞬间,几乎是时间上的一个空白,阳台上的老父亲不见了。
媛玲玲和施长春没有举行婚礼,一是没有勇气,二是没有积蓄。他们偷偷地领了结婚证,在老父亲的遗像前流了一通眼泪,就算结了婚。当时,媛玲玲顶住了多少压力,又下了多大的决心啊!
他们最初租住在五棵松附近的一套公寓房里,但迫于昂贵的房租,数次搬家。最终,他们不得不厚着脸皮搬回死者留下的房子,跟神神叨叨的老母亲住在一起。只是每次走过楼底,那些老头老太总爱在他们背后叽叽喳喳的,又想起老父亲因为自己的婚姻选择,一时冲动,坠楼身亡,媛玲玲心如刀割。她甚至有些后悔嫁给卖文为生的施长春了。虽然《上苍》的出版为施长春也为她自己赢得了短暂的声誉,但在接下来的两年里,施长春再没有写出一部像《上苍》一样震撼人心的作品。她一直等待着,等待着施长春拿出一部真正名利双收、财源广进的作品。然而,施长春让她失望了。
她烦死了。每次看见“江郎才尽”的施长春不死不活地蜷缩在马桶上,不写作,就要骂:滚开!有你这样屙屎的吗?而施长春呢,每次都做错了什么事似的,侧过身,一声不吭。他何尝不想写出一部让妻子满意的作品?
很快的,冬天到了,天冷了。这期间,施长春的牙齿除了一阵阵发酸,一点松动,或者偶尔疼那么几下,明显好转了。但让人感到担忧的是,施长春的便秘似乎比以前更严重了。这也难怪,施长春自11月排出过几颗马铃薯大小的粪块之外,已经有20多天没排泄过类似的东西了——当然,屁倒是放过几个,并且来得还挺猛烈,每次都让施长春误以为要大便了,但这些带硫磺味的气体一点都未缓解日渐隆起的腹胀的问题。
事情的确是越来越严重了:“大腹便便”的施长春就像怀了孕的妇女一样,开始感到了行动上的不便。比如早上起床,变得比螃蟹翻身还难。这是他的腹部变得“坚如磐石”,无法像以往那样从床上坐起造成的。与此同时,他发现自己在生理上也发生了一些变化,比如小便次数增多,背酸痛,小腿抽筋,乳房增大,乳头和乳晕处颜色加深,性欲下降,经常出现恶心、呕吐,并且想吃一些平时不爱吃的含钙的食物,比如动物的骨头、墙上的石灰、扔掉的鸡蛋壳什么的。这些不正常的现象让他感到很紧张。
这一天,施长春终于决定到医院去做一次B超检查。他一早就起床了,没敢吃东西,等妻子、丈母娘一走,就扶着墙壁要下楼。可就在这时,他突然感到下腹一阵下坠,一阵绞痛,仿佛要从他的身体里降生一个婴儿,有一个沉甸甸的东西要把他的肠道撑破了。他连喊带哭,赶紧冲进了卫生间。
不一会儿,筋疲力尽的施长春在大汗淋漓中产下了一颗比驼鸟蛋还要大的东西。这颗东西从施长春的肛门脱落之后,掉在马桶的底部发出了清脆的硬物与硬物碰击的声音,这声音让肛门撕裂后的施长春微微吃了一惊:“怎么?怎么回事?”
他忍着极大的痛苦,两腿拼命张开着,扶着墙站了起来。他来不及将裤子提上去,首要的事就是打开卫生间的灯,怀着一种类似解脱的喜悦,还有莫名的好奇,吃力地扭转身子,往马桶里瞅。虽然此刻,施长春的两眼一阵阵发黑,但是他还是看清楚了,在马桶的底部分明搁浅着一个圆溜溜的、颜色有些发白的东西。
“哎呀,这是什么东西?”他惊呆了,第一个反应就是自己肯定屙错了东西,就好像下火车时提错了行李。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赶忙按了一下抽水马桶上的自来水开关,想把巨大的“粪球”冲走……可是水流过后,“粪球”安然无恙地搁浅在那里,并且颜色比刚才鲜艳了许多。
他不安起来,不敢相信刚才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屙出来的是平时让人感到恶心的“排泄物”——特别是那不该有的颜色,还有超乎寻常的体积,让他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他显然是害怕了,随手操起一根木棍就向那只“粪球”捅去,可是“粪球”如此坚硬,好像捅中的不是一只“粪球”,而是一只恐龙蛋化石。
施长春颓然地瘫坐在卫生间潮湿的地板上,自言自语起来:“怎么……我下蛋了吗?……一颗很硬的蛋?在马桶里?”说完,他又探头往马桶里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