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吴村原有的十二头牛(外加两头刚买和一头外村来帮忙的牛)均已毙命。赵阿娣为此舒了一口气,吃饱喝足美美睡了三天。三天之后,她从梦中醒来,一想起自己再也无事可干了,心中顿生空虚。于是她顿时又恢复了一幅更年期妇女郁郁寡欢、焦躁烦闷的样子,三天前的一切仿佛是一场梦似的,就像当年毛家作为村中大户,她有着多么大的对于异性的魅力现今想起来也像一场梦一样。自从生产队解体,队长王老四跳了井,多年来,她就过上了这种郁郁寡欢、焦躁烦闷的日子,可是她总预想就在不远的前方,还有一段波澜壮阔的日子等着自己。
她于是盼呀盼呀,盼得厌烦了,盼得皮肤起了皱纹,乳房干瘪,臀部失去了最后一点弹性。她到现在才明白,原来她要等的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三天前那一段惊涛骇浪般的生活。然而她仍然相信这样的生活没有结束,就像她时常不相信自己真的老了一样,她那狂乱的心火仍然在她的心底隐隐燃烧,可是她听到了小屋内无尽的昏黑与寂寂,她又一次感到空虚。她不知怎样来打发这样的日子。她想起自己已有太长时间没有哭没有咒没有在地上打滚了,毛地生像个植物人一样躺在那儿,向这样的人去闹又有什么意义呢?……忽然间,她感到自己孤独极了,她感到那隐隐烧得她难受的心火原来不是别的,原来是她的孤独。
她开始拿了粥去喂毛地生,并且拿出了女儿买来孝顺她爹的滋补品(赵阿娣在女儿走后曾藏起来),一汤匙一汤匙地倒进丈夫的嘴里。这样过了一段日子,临近秋收的时候,咿咿呀呀了好几个月的毛地生竟奇迹般地康复了,因为他本就没有什么病,一直拖到今天,那完全是因为料理不周所致。
那一天,毛地生一夜无梦,一觉醒来彻底清醒了。他睁开了他那深陷、浑浊的眼睛,看到了角落里因为饥饿难忍正在咀嚼石灰岩的老牛,老牛的牙齿已经掉的差不多了,它是在靠什么咀嚼生硬的石灰岩啊。毛地生看见可怜的老牛嘴里流着血,眼里淌着泪,喉咙里胡噜胡噜卡得难受。天哪,它已瘦成了什么样子!当它排便的时候,我们可以清楚地看见粪便从肠道到肛门骨碌碌的生动流程,像一只老鼠从中爬过。而那排泄出来的又是怎样一堆粪便啊!全是些永远也别想消化的小石块、木头屑、黄泥巴、以及少量的植物纤维。毛地生悲悯难言,泪如泉涌,他向前紧拥住老牛失声痛哭。
从那以后,刚刚经历了“瘟牛病”痛苦折磨的善良的人们又可以听见赵阿娣没头没脑对丈夫的漫骂和哭咒,并且天天可以看见一个芦柴棒支撑的老人像个幽灵似的牵着村里的最后一头老牛在金塘河边放牧。起风的时候,人们真担心风会把他们掀翻在地,刮到金塘河里被水冲走。
“毛地生的那条‘姜太公’到底是‘姜太公’,果然是一条成了仙的牛。”人们都这样说。
此时的公路已经延伸到了村口,只是未铺上细沙碎石罢了。因为秋收已经开始,人们又把公路撇在一边。好在秋收不比春收和夏收,晚稻收割后,许多人家都往田里撒了苜蓿种子,一是因为缺少耕牛,二是因为明年计划出门打工。只有少数人家要耕地种植小麦和油菜。这时村中只剩下了毛地生那条超期服役的老牛,村里人来雇毛地生耕地,毛地生一口回绝了。为了这事赵阿娣整整哭闹了一天。于是大病初愈的毛地生不得不背上木犁牵上老牛,每天早出晚归上别人家耕地了。
可想而知,这是怎样倍受年迈、体衰、超负、疲累折磨的耕耘。到了第三天,老牛摇摇晃晃,像只破布袋一样垂挂的肚子连同苍老如树桩的鼻子大口大口地喘气,毛地生恨不得把牛轭套在自己的肩膀上,让老牛来扶犁……回家之后,他彻夜难眠,与赵阿娣一起度过的这辈子,有太多的事值得沉思和叹息,他知道娶了这样一个婆娘都是因为命。他只要一想起那些无辜的耕牛怎样悲惨地死去,贫困的老农怎样趴在牛肚上哭泣,他的心就像刀绞似的。他想起了十个月前那一个平常的春天的午后,在震耳欲聋的巨响中牵回了这一头老牛,他以为这不可饶恕的罪孽全在自己,他又一次抱着老牛痛哭。
赵阿娣发现毛地生在村人面前所表现的紧张、愧疚、做贼心虚、胆战心惊……是在秋收之后,她不明白自己当初怎么就想不到这一点。为此,她夜不能寐,担心恐惧起来。如今,每个日子对于这对老年夫妇来说都是煎熬,虽然这煎熬的原因有所不同。于是那一年的冬天便显得如此漫长起来,就像村口的公路,蜿蜿蜒蜒,也不知那儿才是它的尽头……
这一年除夕,赵阿娣备了许多酒菜,比任何一年的除夕都要丰盛。
“地生,今年我们终于挣了几个钱,也该好好吃一顿,来,坐下来吃吧。”
毛地生正想抱一大捆豆秸给老牛吃,这时便也站住了。今天是除夕,难得老伴没有歇斯底里地闹,他放下了豆秸,就坐下来,仿佛有些羞涩似的望了望老伴。今天,老伴和颜悦色,显得端庄秀美。
“儿子们不孝顺,本该这样的年夜饭一家人一起吃才像样,这样也好,咱倒落得个清静,咱老夫老妻虽然吵吵闹闹磕磕碰碰,地生,咱不是一起走到今天了吗?这是你喜欢吃的冬笋炒肉片,吃吧。”
毛地生怯怯地夹了一片肉吃,可是太辣,但这并不碍事,自病中饿坏了肠胃,毛地生一天到晚都显得饿。他也不管太咸或太辣,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一直吃到连喉管里也塞满了食物。于是他抹了抹嘴,怯怯地说,我吃饱了。他发现老伴正望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心想,在除夕,连世上最毒辣的女人也变得温柔了。他说,今天是除夕夜。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冒出这样多余的话。
“你就这样吃饱了吗?还像当年在戏院第一次看到你一样!给,这是一壶绍兴老酒,这些年穷,你很久没有喝酒了。是的,今天是除夕夜,喝个够。地生,不要睡牛棚,为什么要睡牛棚里呢?”
毛地生接过酒,又抱了那一大捆豆秸,默默地走到屋后去了。到了牛棚,他感到口干舌燥,渴极了。他拿了酒咕噜咕噜喝了几口,在这喝的过程中,他想起了许多年前在戏院第一次见到赵阿娣的情形。
赵阿娣是因为前面有一只闪闪发亮的东西刺人的眼才注意到他的……那时候的赵阿娣梳着两条大辫子,两只大大的眼睛扑闪扑闪的……然而他们是怎样恋爱的,他差不多都忘了,只记得结婚三个月,赵阿娣就生下了那个豁嘴唇的大儿,他知道自己的遗传是没有头发,而一头母猪怀胎也不止三个月……
毛地生想到这儿,又发狠地喝了几口,仿佛要以此来稀释一桩桩往事带给他的耻辱……随着那流逝的岁月逐渐由远而近,毛地生几乎不能自持,他差不多醉了……这时,他感到肚子很难过,一个可怕的推测像一个轰隆隆的雷打落在了他的秃顶上,他恐惧地向小屋跑去,在越来越难受的疼痛中擂着房门,然而房门早已闩上。
毛地生眼前的一切在旋转,遥望中的村庄那噼噼啪啪、联绵不绝的爆竹仿佛是在他的肠胃中炸响。毛地生大汗淋漓、剧痛难忍,绝望中的老人这时唯一的愿望就是回到牛棚去,把生命中最后一点时间留给他的老牛。在这时,他强烈地感受到了他与老牛结下的友谊,他太爱老牛那诚实的眼睛、坚硬的骨头、野草般的生命力了!
当他踉踉跄跄,倒在老牛跟前,抬头时,他看到了老牛的眼窝里都是泪水。毛地生感动了,老牛对于他真挚的友爱让他一时忘了山崩地裂般的痛苦。他慢慢地站起来,想最后抚摸一下老牛肩上那厚厚的因为劳动而结成的硬茧,还想附在它的耳根说几句道别的话。然而就在站起来的过程中,他想到自己死后,谁来照顾可怜的老牛,谁来陪它聊天,谁来为它掐死一只只吸血的牛虻……他一想到这些问题,中毒呈黑紫色的心一下子裂成碎片,人倒在地上……
这是毛地生最后一次站起来,他的手中拿着的正是那壶黄酒,他的手哆嗦得厉害。
“老天,我毛地生一辈子窝窝囊囊,却做了两件罪该万死、千刀万剐的事!第一件事是我毒死了毛振国的母水牛穆桂英,第二件事是我毒死了毛地生的老牯牛姜太公,它们都是世界上最好的牛,我死后,把我打入十八层地狱……即使把我打入十八层地狱,我也对不起你呀,我的老牛!……”
毛地生跪了下去,他的嘴里流出来的都是白沫,他的眼里流出来的却是血。老牛仿佛已经等待了许久,活到这么老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天似的,老牛的两条前腿弯了下去,把头伸到毛地生跟前,张开了嘴,默默闭上眼睛。
这时的除夕夜,时间仿佛已经停滞,直到毛地生手中最后一滴金黄色的酒,也灌进了老牛张开的嘴巴里,时间才重新开始流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