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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 走共城太叔吻颈 为国计考叔谏才

庄公捶胸顿足,越哭越伤心,竟自收敛不住。时柳如烟已醒,听了庄公之言,虽然不敢痛哭,却也心酸不已。众人虽感其诚,但却怕他哭坏身子。公孙阏首先奏道:“仰赖主公洪福,今反叛已平。只是有许多需要善后之事要待主公主持。主公此时不宜过于伤心,还需保重贵体.”庄公环顾四周,见众人都在仰望自己,不好再做态下去,于是略略止住哭声,问祝聃道:“如烟何在?”祝聃拱手回道:“因在城中昏迷,罪臣把她安置于这轻车之中。此刻不知是否已醒.”庄公便命随军来的两个婆子上轻车服侍如烟,随车驾入城。

进入共城以后,庄公叫巧匠把太叔首级和尸身缝合,并准柳如烟守灵三天,然后隆重安葬。搜太叔旧物,姜氏之信尚在。庄公命把祭足从荥阳寄来的太叔回信一起,另外誉写一份,并罗列太叔十大罪状,用廷寄和告示的方式诏示全国。原繁和曼伯奏请把高渠弥明正典刑,以谢天下。庄公于是问颖考叔道:“寡人初登位时,曾细心访求军中名将,亦不曾听说有此人。不想他竟有如此本领,颖将军可知其中缘故?”颖考叔未曾答言,公孙阏却出班奏道:“高渠弥原被原廪延守将提为副将,主公命臣驻守廪延时,因此人犯了奸杀民女之罪,被臣打入大牢。后被叛臣公孙滑设计救走,以致嚣张至今。”庄公点头叹道:“此人可算是一个将才,可惜投主不明。寡人意欲饶他不死,与祝聃一起戴罪立功,诸位以为如何?”公孙阏正恨高渠弥,首先表示反对,原繁与曼伯虽无私心,但为国家之计,亦竭力阻拦。庄公一时左右为难,见颖考叔沉思不语,就问他道:“颖将军是深知底细的,你倒是说说,寡人应该杀了他呢,还是让他将功赎罪?”颖考叔答道:“高渠弥确实是个将才。若论武艺,不在当朝众将军之下,但难得的是此人除武艺高强之外,还极有胆略。当此诸候割据,生灵涂炭之乱世,主公胸怀大志,急需用人之时,微臣觉得可以让他将功补过,以示主公用人之明。”庄公听罢大喜,命左右宣高渠弥上殿,就于殿上恕其之罪,让他与祝聃二人戴罪立功。高渠弥自忖此次必死无疑,不料却被颖考叔保下了,本实属意外之喜,因此便诚心归服。众将都无异议,只有公孙阏暗暗把对高渠弥的怨恨都归于颖考叔。

处理了祝,高二将,庄公又叫出站在班末的安庆道:“你原先跟随太叔造反,所幸所陷不深,后又主动归降,为寡人平叛立下功劳。寡人不失承诺,现在亦恕你之罪。你现在是无罪之身,是去是留,寡人悉听尊便。”安庆回奏道:“罪臣愿意跟随晏姑娘修道。”庄公准奏,就叫人把祝聃,高渠弥和安庆三人赦罪文书写好了,又从怀中掏出小玺印上,就叫明发。颖考叔又奏请免了祝聃之父祝盐无的罪名,庄公也准了。

庄公随即又与众将商议京城守备之事。颖考叔首先奏道:“现在卫国之兵已近京城。据探马回报,离京城应该还有五天的路程。微臣敢请主公让臣防守京城,以调回上卿公子吕。”庄公笑道:“此条不准。寡人如今不唯知你之德,亦深知将军之能。将军此去,定能使京城安如泰山。然自将军奉命到南鄙以来,已七年矣。你母亲在京都望眼欲穿,虽有寡人照应,然亲孝之礼不可废。今即叛乱已平,寡人特命你回都省亲。京城防御之事,寡人自有安排。”颖考叔伏地泣道:“主公待臣等之厚,旷世未有。臣敢不从命乎。谢主公大恩。”庄公摆手令颖考叔归班,就分派众将道:公子吕仍驻守京城;其弟公子元升任廪延守将,驻守南鄙;暇叔盈仍然率旧部驻守东鄙,张小山与刘大川均升任正将军,分别驻守西北两鄙。分派已毕,庄公谓众将道:“寡人赖众位将军之力,一举荡平太叔之反。寡人在制邑出征之际,就曾许下诺言,要给众将赐凯旋酒,并各有功之人均加封一级。但因卫国军队旦夕即至,你们也都各有军务在身,所以不能办的周全了。今天是个好日子,赐宴及封赏众臣子就定在今晚吧。不及封赏的,就着人把寡人的恩赐送至各人所在之处。公孙子都,你去准备一下,今天寡人要遍赐群臣,你务必要办的风光一些,不要光想着为寡人省钱。”公孙阏应声准备去了。庄公说一声:“众臣工都散了吧。”于是众人各自散去。庄公独留下颖考叔,君臣在太叔段的旧殿中备叙寒温。

待众人都走远了,颖考叔又跪下谢恩。庄公扶起他道:“寡人特留下爱卿,主要因为刚才众臣在时,说多了你母亲的事情招人嫉妒。你母亲身体尚属康健,只是牙齿又松动了几个。寡人临亲征时,你母亲私谓寡人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她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就想早日看着你成家,再生个胖大小子。她老人家求我给你赐一门亲事,寡人已经答应了老太太,无奈我身边有几个好的,都有了主儿了。黄鹂许了子衿,杜鹃许了无忌。寡人现在问你,你可有心上人了?如果有,寡人待返回荥阳之后即刻给你赐婚。如果没有呢,寡人再暗暗替你寻访。”颖考叔感激无地,又要跪下磕头,庄公忙道:“此刻就我们君臣二人,可免的都免了吧。说句话就来这种繁文缛节,寡人还怎么能说下去?”颖考叔方才不跪,红着脸道:“微臣倒有一心仪之人,只怕微臣粗陋,配不上她。”庄公来了兴致,笑问:“你倒说说看,寡人替你做主。”颖考叔道:“祭足大夫身边的晏珠姑娘与臣有一面之缘。我喜欢她的人品才干,但一是不知道她可许了人,二是拿不准她看不看得上微臣。”庄公道:“这个晏珠,寡人也不曾见过。听祭足说,此女乃是他的家将晏海清之妹,与子歌是师兄妹。他兄妹二人武艺高强,听说都是化外高人郁离子的高足。”颖考叔奇道:“怪道我感觉她的轻功路数有些熟悉,似在哪里见过似的。原来她是郁师伯的徒弟。微臣的师父无暇子与郁离子师伯是同门师兄弟。只因师父他老人家性格怪异,极少与师伯走动,我的年纪又大好多,早年我又曾在师伯处习学兵法,所以也见过吴子歌,但却并不知他还有个师妹。”庄公道:“这却难了,晏姑娘虽正当妙龄,按说美女配英雄,你与她也算是天造的一对。可她是化外之人,并不受寡人约束,如其不允,如之奈何?容寡人回都再做商议。”

颖考叔见庄公只是出神,并无话说,就要告退,庄公却又叫住他道:“寡人有一事不明,颖将军可否告知一二?”颖考叔忙道:“微臣愧不敢当。不知主公所问何事?”庄公笑道:“据寡人所知,你与高渠弥近无亲友瓜葛,远有政见之隙,素不相合。刚才你却不顾众人反对,一力谏取。这是为何?”颖考叔答道:“那高渠弥不过是受太叔救命之恩,常图报效而误入歧途罢了,再说他被微臣小挫之后就一直守在南鄙,造孽之深,比祝聃何如?主公尚能饶恕祝聃,何以不容于高渠弥耶?上天造就人才不易,主公又求贤若渴。微臣素来虽与他不合,止于政见相左而已。但臣谏取人才,是为国家计,为百姓计,而非为一已之私也。”庄公叹服。颖考叔又道:“但臣观此人虽有勇略,然为人凶狠贪婪,野心极大,延之后世,恐生祸乱。若臣在一日,或可有制伏之法,臣若不在,主公当谨慎用之。只要设法不使其功高震主,便无大碍。”庄公抚颖考叔之背道:“朝中诸臣,无一能如爱卿知寡人之心腹者。只是以后不要再说‘不在’之类的不祥之语。寡人这两日心神不宁,似有不祥之兆将要发生。但想来想去,不知有何不祥。我心甚忧!”颖考叔禀道:“感觉终非事实,主公不必为此太过忧虑。”庄公点头不语。颖考叔见他无话,便悄悄地退了出来。

庄公平了太叔段之反,心中高兴,又因众将从制邑出征之前,他曾许下诺言:一旦平乱凯旋之时,从军将士不论官职大小,均官升一级,另赐庆功宴。现即叛乱已平,虽然卫军仍在不分日夜的赶来,众将士也都有军务在身,庄公却不肯拖延兑现诺言的时间,于是下令就于当晚在共城大肆封赐众将士。

公孙阏一向最会揣摸庄公的心思,因此这次宴会办的极为隆重。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君命不许将士们过量饮酒。公孙阏也知道庄公此时不愿让众军士饮酒过度,以致误事,所以也不敢大量购置美酒。他奉了君命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派遣各将询问各自下属的酒量,以及是否有人不好饮酒的。等众将报上总数,然后再按人按量购买。至于菜肴,都是共城最稀有的。不拘荤素,唯其少有,才显尊荣。所有在共城的将军,有兼当朝大夫之职的,都在太叔旧殿中领宴,不兼有大夫之职的,都在城外驻军中领宴。城外驻军及共城守军均分做两班轮流领宴。为方便计,守城将士领宴的地点,就在各自所辖的城门附近。如公子吕兄弟及暇叔盈等在驻地不及领宴的,公孙阏也奏请庄公着人送去银两并赐宴酒菜清单。至于封赐官职的消息,也都派人在各自宴会地点处颁布。所封的官职,无论大小,都等君主返朝之后再下文书。也就半天的时间,公孙阏就将这一切办的井井有条,妥妥当当。庄公见了,心中十分欢喜。

当晚公孙阏来报一切准备停当,庄公才带着柳如烟,在原繁和曼伯的护卫下从殿中步出。因赐宴的场地就在太叔段旧殿后面的空地上,所以走不多远,庄公就听到众将军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庄公好静,见众人乱哄哄的,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公孙阏偷眼看了,忙在远处大声喝道:“主公驾到!”众将士顿时停止说笑,都连忙跪下口称:“主公千岁千千岁!”庄公满面含笑道:“众爱卿请起。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你们都不必过于拘礼。来呀,赐坐!”于是各人都由一名宫女领着,来到各自的坐位前,看庄公在上首坐了,才敢按位份一一坐下。

赐宴的场地在太叔段的几次更改修缮之下,虽然比原先空旷很多,但仍然被挤的满满当当。场地当中有个双耳大鼎,里面盛满灯油,除中央一个大灯芯之外,周围另分布有八个大小相同的灯芯,灯火煌煌,照的整个宴会有如白昼般明亮。在场地四周,却分布着九十九盏雕着花鸟鱼虫,山石水榭的宫灯,灯光柔和,与中间的大鼎之灯相映成趣。庄公入席,待众人都坐定了,庄公方才站起来走到场地中央专设的三个大酒缸前,面向东南方向,举杯过顶,口称:“这第一杯酒,用来祭祀天子,愿我王万岁千秋,江山永固。”说罢倒酒在最东边的缸中。柳如烟原持壶跟随庄公,此时忙又给庄公斟满。庄公又同样举杯,口称:“第二杯酒,用来祭祀先君圣武公。愿圣武公在天之灵,恕儿臣不孝之罪,保我大郑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说罢倒酒在中间的那个缸中。柳如烟同样又斟满一杯。庄公面色严肃,同样又高举酒杯,口称:“第三杯酒,用来祭祀在太叔之乱中战死的将士及遇害百姓,愿你们在黄泉之下的灵魂安息。”说罢泪流满面,倒酒于最西边的缸中。众将见景生情,尽皆泪下。

祭祀已毕,庄公回到坐位之上。陪侍宫女端来金盆并手帕等物,庄公洗脸净手毕,看众将士一一按他的礼数祭祀。约有半个时辰,方才祭祀完毕。众人也在各自侍奉的宫女端来的银盆中净了面,这才算是正式开席。

庄公举起酒杯,谓群臣道:“寡人在位一十三年,蒙天子之威,先君圣武公之灵,朝中文武百官之力,弹精竭虑,废寝忘食,想让郑国百姓享受太平盛世。无奈太叔段内恃当朝国母之宠,外挟卫国兵力之雄,搜刮民财,讲兵练武,大肆搜罗不法之徒,荼毒百姓,陷害忠良。寡人一向以孝治国,碍于天伦之爱,手足之情,步步退让,原以为段会知足裹步,不料其贪心欲炽,竟尔把寡人的一片苦心视若无物。更可恨者,其竟假传旨意,借口寡人让他监国而称兵造反。是可忍,孰不可忍。如今幸赖众文武之力,一举荡平太叔之反,郑国百姓,又可享若干年之太平矣。此乃大郑之福,周天子之福也。虽然此乱已平,但官员百姓,人命财力,俱都大损。寡人至今尚不敢苟同太叔为这个出力不讨好的虚名,悍然不顾百姓死活而称兵造反的理由;这真是个愚蠢至极的想法。事实已经证明,乱臣贼子终究没有好下场。然寡人虽恨太叔之凶残,更恨寡人无先见之明,以好心而换来百姓的灾难耳!”说完又以袖试泪,状甚惨痛。在坐众文武早已经哭的哽咽难言,一时间一个原本欢欢喜喜的宴会,给庄公逗引的如治丧一般。

颖考叔看看庄公,兀自没有停止哭泣的意思,心想这样下去,这宴会也不用进行了,于是离开坐位奏道:“主公在上,听微臣一言。如今太叔之乱已平,百姓虽然连遭荼毒,但所幸并无大面积损伤,因此恢复元气,亦只在两三年间。主公万乘之尊,不宜伤痛过甚。臣请主公止泣,以主持今日之宴。”庄公听了笑道:“爱卿所言极是,是寡人失态了。众位爱卿,你们不必再哭了。寡人今天高兴,却不想说着说着就又牵动衷肠,哭成了这个样子。以后众爱卿定要以太叔为戒,用心办差,不为寡人,亦为郑国万千百姓耳!”众将听了,个个都吓得汗流浃背,连忙都起身跪下道:“微臣等岂敢如太叔等做那种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主公在上,臣等愿为主公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庄公微笑虚扶众人道:“尔等虽然说的是真心话,寡人之言亦不谬矣。现在时已过半,众位爱卿尚未进一点酒菜,此皆寡人之过也。众位爱卿可以归席,敬过寡人之后,即可随便享用。”众人连称“不敢”,方才战战兢兢地坐了。随后给庄公敬酒,庄公亦回礼,众人耳听庄公说“各位随喜吧”,这才敢举箸进食。在坐的虽然都早已饿的前胸贴着后背,但素知庄公是个极重小节的人,所以也不敢大吃大嚼,只稍稍的吃一点,把酒沾了沾唇,就都又放下了。

庄公见众人吃的不畅快,知道是自己在场的原故。他本欲让臣子吃的开心点,但是他又怕放纵了这些兵油子,更何况京城防御将士亦未全部到位,卫军又在日夜兼程的赶来,所以也就不以为意。他自己稍微吃些,又喝了三杯酒,才至半饱就把筷子放下了。众人见他停箸,也都停箸。庄公回头洗手,见公孙阏也和原繁曼伯站在身后,就说道:“我知道大家伙有我在场都放不开;我马上要去殿中休息,稍后即来。你和子衿两个,也去席上吃些,然后挨个替寡人敬酒,只不要吃多了就好。我有无忌在身边也就够了。子衿吃完,来换无忌。”三人答应了,公孙阏和原繁下去吃饭劝酒,曼伯护着庄公和柳如烟自去殿中休息。这边自有宫女拣了些饭菜给柳如烟送去。

闭目休息片刻,原繁来换了曼伯。曼伯亦不敢放量吃喝,也吃半饱,就来禀报庄公:“宴会已毕,众臣子都在原地侍候。”庄公这才睁开眼睛。如烟端来香茶,庄公漱了口,着原繁在前面引路,如烟跟随,曼伯在后,又折回原地。此时宴会所剩酒菜已经撤下并打扫干净,原班众将,都分做两班在原地侍立。庄公上前在原位坐下,就吩咐公孙阏把中午拟好的封榜宣读。公孙阏等庄公点头,就在庄公右前方站定,朗声说道:“众臣子听封。”两班众将听了,都跪下静听封赏。公孙阏按榜单读去,念到所封颖考叔的官职时,见上面写道:着即原防守京城南鄙正将军颖考叔为当朝下大夫,太子少傅兼抚远大将军。公孙阏心下忖道:这也就是说,主公想让他与我共掌兵权,但他与我不同的是,他在外,我在内。这不明摆着分我的权吗?他脸色十分难看,心里就如吃个苍蝇似的难受。他心里思忖着,念榜单也就停了下来。原繁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停下,看到众人正跪在地下听封,怕他停顿久了会惹庄公生气,就趁人不备用胳膊碰了他一下。公孙阏猛然醒觉。他咽了一口唾沫,才把给颖考叔的封赏读出来。下面封赏的官职名单他也没有心思再去细想,照着念了一遍,就只差没有念错了

封赏已毕,众臣子都山呼“千岁”,磕头谢恩。庄公受了礼,方要站起来,却见颖考叔从班中走出,躬身启奏道:“主公封赏,微臣原不该推辞,只是臣以一个边防守将,骤然受此大恩,臣心不安。求主公收回成命,臣万不敢当。”在颖考叔手下效命的众将如王学兵,张小山和刘大川等人,均为颖考叔受到重用而欢喜鼓舞,不想听颖考叔如此说,都十分诧异。在场的众将,素知颖考叔兵法武艺都是上乘,且为人中直,有国士之风,是以无不信服。唯有公孙阏听颖考叔这么说,正中下怀,不由得拿眼看着庄公,恨不能庄公即刻答应颖考叔的要求。不料庄公却道:“子衿也曾只是一个边防副将,然而他受恩之重,也不比爱卿少到哪里去。爱卿何太谦耶?”颖考叔奏道:“原将军与微臣的情形又不相同。当时他冒死给主公送信,在围场又舍命救驾,此次平乱,又立战功。况其随侍君上,更能尽忠守职。又兼公忠廉能,因此受恩隆重,那都是该当的。然微臣才德浅薄,以布衣之身,先被主公倚重,数年之间,升任一方守将,受恩已深矣。而微臣做为南鄙守将,先有劫狱之事,次后又丢守地,平乱时亦未能立下大功,主公不加责罚,微臣已觉万幸。所以微臣不敢受封,再请主公收回成命。”庄公笑道:“且不论爱卿受名师教导,通晓兵法武艺,仅南鄙一战,重挫高将军而未损一兵一卒这一件,举朝文武,概莫能为。子封攻打太叔老巢,爱卿又设计连破南鄙大营和险关‘狭谷’,令子封顺利攻占京城,这是其二。荥阳一战,爱卿及时救驾,与子都子衿酣战太叔,致其败走共城,何云未立‘大功’耶?爱卿不必太过谦虚,否则各位将军都以汝为故做姿态焉。”颖考叔方待说话,却见一军校手拿讣告文书,悄悄向公孙阏耳语一番。公孙阏听了,脸色大变。庄公早已注意到手拿讣告的那个军校,又见公孙阏听了脸色有异,不等他呈上讣告,就一把夺过来拆开看了,尚未看完,庄公已经哭倒在地。众将不禁面面相觑,都不知发生了什么祸事。

原来庄公所看的那讣告上书:御赐前平西大将军,内廷侍卫副统领兼当朝下大夫吴琼,于三月三日在国母武姜氏宫中遇害。经查死者系中毒身亡。尸体在其遇害之后第四天被其同门师妹名晏珠者在太后宫中一花树下被发现。掘出尸体之时,其面目被人刻意破坏,头部骨肉分离。因其所佩祭足大夫所授禁宫通行牌及其所佩风雷剑,已确认死者为上述之人。落款签名是当朝上大夫祭足。

众将先前因庄公并未明发廷寄文书,所以除了公孙阏,原繁和曼伯几个知道内情的之外,大多不知讣告所报是谁,更不知道讣告所述之人已被封为当朝大臣。众将之中唯颖考叔因和吴琼有师兄弟关系,乍听如此恶耗,不仅深怜其才,也顾念同门之情,亦不禁失声痛哭。公孙阏等几个知道内情的人,也跟着哭了。众将见庄公和这些位高权重的将军们哭得这样热闹,虽然不明就里,看他们都动了真情,也哭起来。那些宫中男女侍应和城内外百姓,有那等在战乱中死了亲友的,也跟着号啕大哭起来。一时间共城哀声遍地,哭声震天。

原繁等几个受宠的亲信将军,怕庄公连日劳累,再哭坏了身体,因此都婉转规劝庄公。不久颖考叔止了哭声,也哽咽着来劝。众将不敢太过于悲伤,也都止住眼泪。又过了一会,殿中诸人连男女侍应在内,除庄公一人还在痛哭之外,哭声都止住了。庄公方想也止住悲痛,侧耳听殿外城中哭声仍然此起彼伏,又不禁大哭起来。颖考叔连忙派人到殿外及城内外,教说:主公哭声不止,都怪众人引起;倘若各人再不抑制,哭坏了君上金体,一律按欺君之罪论处。命令所到之处,众人都不敢哭了。

庄公坐在虎皮交椅之上,被几个亲信大将军围住劝解,这才渐渐止了哭声。良久他才哽咽着命公孙阏念了讣告。众将这才听出点眉目。等公孙阏念毕,庄公才向众人说道:“你们或许不知道吴琼其人,但你们终究会知道他的事迹的。别的不说,仅他那一手‘风雷剑法’,朝中诸将就无人能及。当今之世,唯有死去的太叔段能与之匹敌。若得子歌在此,寡人何用三上将以敌太叔耶?”众将相顾骇然。颖考叔,公孙阏和原繁三人却都惭愧难当。

庄公因死了吴琼,况且封赏众将已毕,所以草草结束宴会,除要随君入朝的臣子之外,就教其余诸将各自奔赴守地。众人再想不到在那么隆重的宴会之末会乐极生悲,也都各各无趣。唯有一些人不十分信庄公之言的,都互相打听吴琼其人其事。后来听说颖考叔和吴琼曾一道学艺,都一起来询问颖考叔。颖考叔所知有限,但对“风雷剑”一说却因是亲眼见过的,所以这一节说的十分详细,至于其它的,也便就自己所知道的大概向众人说了。众将听毕,都各各嗟叹不已。

众人散后,庄公留下颖考叔和公孙阏等,立刻传谕明日起程,限三日返都。又让颖考叔拟旨:国母姜氏,以貌取人,宠溺次子段无度,致令段肆无忌惮,搜刮民膏,聚众造反;忠良遇害,百姓遭灾。恐其不服,着即上大夫祭足把姜氏与段的来往书信等证随此谕一并呈送姜氏。着其即刻离宫,囚禁于颖谷。又立下誓言道:不到黄泉,誓不与姜氏相见。颖考叔拟旨毕,又听了庄公誓言,觉得庄公情绝人伦,有伤德化,就伏地奏道:“姜氏之罪,罪大弥天。然主凶段现已伏法,姜氏亦无能为矣。主公以囚禁之罪降于国母,又立下如此重誓,恐招国人及众诸候议论。”庄公原本十分孝顺姜氏,但唯其过于孝顺,对姜氏这种荒唐的做法就更为失望。他正值盛怒之际,哪里听进去颖考叔的劝谏?此时见颖考叔犹自替姜氏说话,不禁大怒。他本来面貌就生的不甚协调,此时更是气的五官错位。他双眼冒火,恶狠狠地盯着颖考叔道:“颖考叔,你不要自恃文武双全,又深受寡人倚重,就上鼻子上脸,处处和寡人做对。那姜氏有何才德,受寡人如此敬孝?更可恨者,她身为国母,不知母仪天下,却先绝人伦,残害骨肉,借外国之兵,害本国之民。不为天下女人做标榜,反而做天下所唾弃之人。我没有赐她自尽,已经是对她法外施恩。仅治她小小的一个囚禁之罪,你犹自不平,还敢来替他说情,难道你与他们是一伙的吗,咹?”颖考叔伏地磕头,不敢再言。满殿人等,包括公孙阏在内,吓的大气也不敢出。

原繁见颖考叔不言,庄公又怒气难平,深怕庄公一怒之下以同坐之罪杀了颖考叔。于是跪下奏道:“主公息怒。据为臣之见,颖将军并非是段的同党,否则早已背叛了主公,何至于现在才为他们母子说情?他口出此言,不过替主公的名声着想。颖将军一片忠心,不仅微臣,主公亦常给臣等说及……”他话未说完,庄公就向他摆手道:“你且休言。先跪到一边去。”原繁不敢再言,只好膝行到殿角,伏地跪下。庄公怒犹未息,向颖考叔厉声喝道:“你颖考叔现今年近三十五岁,尚不知如何做臣子之道耶?寡人实话告诉你,你百般皆好,只是性子过直,须知曲者劲,直者脆。要不是寡人知你素来忠心,就似你刚才之言,就是死罪。寡人现已失了吴琼,不愿再失一个忠臣。你且好自为之,否则别怪寡人无情。”说罢拂袖而起,在殿中来回走动,须臾站定,背对颖考叔道:“你死罪虽免,但寡人刚刚给你封赏的官职想是太小,你颖考叔看不上眼,也罢,就依你所求,免去你抚远大将军,当朝下大夫兼太子少傅之职,一并连你京城南鄙正将军也免了,你来时布衣,去时也布衣,这正合天道。但你别想无官一身轻,寡人现在就着你回到颖谷监视姜氏。她若死了,或者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寡人连你的母亲一起治罪。只不过君无戏言,你明天还是跟寡人一起回都,先探视了你母亲再说。起去吧!”颖考叔磕头谢恩,起身低头后退而出。庄公身边的人,除原繁素与颖考叔亲厚外,曼伯亦深服颖考叔,他见庄公虽值盛怒,但处置颖考叔显然过重,正想出来替颖考叔说句公道话,见原繁也被庄公骂了,也就不敢开口,只在心中替二人鸣不平。唯有公孙阏深忌颖考叔之才,此时觉得很是称心如愿。

庄公处置了颖考叔,也不理睬原繁,就与柳如烟转身回到内殿去了。公孙阏假惺惺地向原繁说道:“子衿,主公处置颖将军,不仅是你,就连无忌和我,都为他叫屈。只是你想替他说话,也等主公气消了再说。如今主公盛怒之时,我也不敢替你说话了。哎,这是何必呢?”原繁从他读封赏榜单时那一停顿之举就已经知道他嫉妒颖考叔,所以十分鄙视他的人品,此时听他惺惺作态,不禁厌恶的扭过头去,连他的号也不称呼了,口中说道:“多谢公孙将军盛情,小将心领了。”公孙阏听了,也不介意,昂首挺胸的走了出去。曼伯除了干好自己的事儿,别的都不管,即使觉得公孙阏有点过分,也不好说什么。他走到原繁身边安慰道:“主公也是一时情急,子衿也要多替主公想想。你先在这里,等主公气消了,我得空奏请,让主公原谅你的冒失。”原繁感激道:“我也知道主公心里不好受,但我更替颖考叔鸣不平。颖考叔确系我大郑奇才,正如主公的左膀右臂。失去太叔他尚悲痛,失了臂膀他难道就不疼吗?否则吴琼为太后所害,他又干吗那样悲伤呢?我就是不明白。”曼伯被他一席话说的哑口无言,想想今夜该自己值班,只好叹息一声,也到内殿去了。

原繁自从五年前送信入都,就一直陪侍在庄公身边,因平时倍受庄公宠爱,从不曾见他发这么大火。此时跪在殿中,觉得似颖考叔那样文德才识俱佳的人也被责罚,更何况也是为了君主,因此深信古人“伴君如伴虎”之论。

不说原繁心里如何感叹,却道庄公在柳如烟的陪侍之下进入内殿之后,心中仍然为颖考叔的直莽感到十分生气。他坐在床沿之上,想找个人发火,看看左右,止有柳如烟在侧。此时灯光之下的柳如烟,更显娇柔妩媚,特别是她那对似戚非戚的柳叶弯眉,和那双如睁似闭有如水雾弥漫的眸子,总有一种勾魂摄魄的魅力,让人观之心动。庄公看得发呆,心中的怒气不觉消去了大半。正怔忡间,却忽见柳如烟在脚旁跪下了,他不知何故,连忙伸手扶起她来,笑问:“爱卿何以突然跪下,寡人似乎并未责怪于你嘛.”柳如烟泣道:“贱妾以残败之身,受主公宠爱,自以为此后有了终身归宿,所以连日庆幸不已。只是据贱妾现在观之,又觉心中似有不妥。请主公赐贱妾留在共城出家,否则也赐贱妾与太叔同坐之罪。太叔英魂不远,此时赐贱妾以死,贱妾之魂想必还追得上太叔。”庄公惊道:“爱卿这是从何说起?寡人初次想临幸你之时,岂不知你是段的人?寡人对内宫嫔妃,只有恩重,却从未有刻薄的。你说观我行止有所不妥,以致你又想反悔,却不知你所指‘不妥’为何事?”柳如烟道:“臣妾常听太叔生前说‘社稷为重,君为轻;黎民为重,官为轻’等语。今上德隆智厚,旷古未有。连太叔那等昏瞆之人尚有此说,主公见地何连太叔亦不如也?”庄公笑道:“这可奇了,你倒是说说看,寡人怎么不以社稷和黎民为重了,又怎么不以君和官为轻了?”柳如烟道:“主公若以社稷为重,就不应重责社稷栋梁之臣;若以黎民为重,就不该申饬黎民父母之主。若以君为轻,就不应在忠臣面前施逞淫威;若以官为轻,就不该在黎民不知原由的情况之下对他们的父母官员大加挞伐。主公所说所做,以臣妾看来都相背相反。如此下去,贤者灰心,百姓失望,不久朝中奸臣便当道,四野百姓就遭殃。届时不唯主公,就连臣妾亦无立身之地。所以臣妾觉得追随主公不妥。此实属女子浅薄之见,仅为自己将来着想,并非为什么国家,君主,官员和百姓而讨主公之厌矣。”庄公大为讶异,盯着柳如烟道:“爱卿此言,寡人闻所未闻。照你这么说,寡人倒什么也不是了?”柳如烟道:“臣妾斗胆妄言,哪敢说君主的不是?”庄公大笑道:“你已经说了,而且说的如此绝妙!太叔啊太叔,你有如此福份,却不知怜惜,还想什么造反,寡人要有你这么一个女人,别说是一国之君,就是去做天子,寡人也万万不肯。”说罢向殿外喊道:“无忌何在?”

曼伯听唤,连忙进来跪下道:“曼伯在殿外值夜,不知主公唤我何事?”庄公笑道:“我说过多少次了,没人在时,不要这些虚礼。难道此刻有剌客要杀寡人,你也这么先跪下请示之后再来救驾吗?”曼伯见庄公高兴,也笑道:“可是此刻别说剌客,就连鬼神也都睡觉了。就算鬼神没有休息,见了主公这么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英明睿智的君主,也断不敢沾上主公的一根汗毛儿。”庄公笑道:“你这么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儿,什么时候也学会说这些奉承话了?少扯你娘的臊,好好干你的本职是正经。你马上去外殿去告诉子衿,就说寡人说了,刚才不过是一时之气,让他委屈了。你替寡人向他道个歉,叫他赶紧回去休息。明天是他的班,要是寡人在路上掉根汗毛儿,叫他别想娶寡人的黄鹂。去吧!”曼伯听了大喜,刚想出去,却又回身问道:“启禀主公,颖考叔怎么办?”庄公笑道:“你怎么这么会顺杆子爬?不劳你虑,我自有安排颖考叔之法。”曼伯故意装做不懂,呆着脸道:“怎么安排?官都扒了,还叫他去颖谷监视国母呢!”柳如烟在旁边“哧”地一声笑了。庄公也笑道:“我说有安排,就有安排,寡人的深意,你懂什么?横竖不叫你们失望就是了。你还在这里罗嗦什么?快去!快去!”曼伯从来没有见过庄公这么和蔼过,听他这么说,想必颖考叔也没有什么大碍了,于是也不再问,欢天喜地的去殿外向原繁传旨去了。

春秋时期大臣治丧,周礼明确规定是五天,此外天子是十五天,国君是七天,百姓是三天。庄公因急于赶回荥阳见吴琼最后一面,因此限从征将士三天内赶回京都。君臣仆役一行五万余人,都餐风露宿,星夜兼程的赶路。终于,在第三天的早上回到了京都荥阳。此时当朝国母武姜氏已经接到祭足送来的庄公旨意,并看了随谕而到的自己与段的几封绝密信件。她羞愧难当,自觉也无颜见庄公之面,于是即刻收拾出宫,往颖谷而去不提。

庄公即到京都,不及回宫,就急往吴琼停灵的原繁之府而来。原来吴琼在太后姜氏宫中未暴露身份之前,和黄鹂(原宫女刘琳)之母情同母子,曾于姜氏面前多次周全。他被发现遇害之后,因在都城没有府第,所以黄鹂的母亲刘王氏就和祭足商议,又把决定奏请了世子忽之后,就把他的灵柩停放于未来女婿原繁的府中。黄鹂本与杜鹃(原宫女小桃,和吴琼是兄妹)情同姐妹,当然也没有异议。庄公来到原繁府中,见吴琼停灵于大院之中,祭足的家将晏海清正在张罗诸多事宜,忙的团团乱转。晏珠,杜鹃和黄鹂也披麻戴孝,在吴琼的棺前守灵。庄公不及细看,就风风火火地赶来,一头扑在吴琼的灵柩之上大哭起来。晏珠等三人不防,倒给他吓了一跳。晏海清见庄公亲自驾临哭灵,连忙教人端来一把椅子扶庄公坐了,自与一众人等跪下行礼。庄公也不回礼,就坐在椅子上放声大哭。稍后祭足也闻讯赶来。众人陪着哭了一会,祭足和公孙阏等都上前劝解。庄公略略止住了哭声,就命人揭开棺盖。往里看时,吴琼脸上蒙了一块龙凤白帕,绣工精良,不知是出自哪位姑娘之手。庄公揭开白帕,往吴琼脸上看时,只见他头部仅剩一具头骨,上面刀斧痕迹犹自历历在目,让人触目惊心。庄公又气又恨又悔又痛,不由得又哭起来。众人又劝,庄公只是不理,抚着棺朩,语无伦次地哭道:“子歌啊,都是寡人害了你,我悔不当初就准了你的要求,都是寡人害了你啊。”晏珠起初还深恨姜氏,几天以来不是祭足竭力阻拦,早已经把姜氏碎尸万段了。她之前从未见过庄公,此刻忽见一个丑陋的青年男人被众人蜂拥而来,穿着打扮很是华贵,又见众人对他执礼甚恭,就断定他是庄公无异,不由得又把怨恨姜氏之心又转移到他的身上。此刻见他哭的声咽气嘶,哀痛欲绝,也不禁被他的真诚所打动,把一腔怨气也化的十去七八。

正在痛哭的庄公那里想到晏珠心中此刻发生的变化?他心中早有称霸天下的野心,乱世之中,正是用人之际,偶因自己疏忽,失去了这么一员猛将,无异于是去已一条膀臂,因此哭的格外伤心。众人不知就里,还以为他真的是出自真心为君臣之情而哭,竟没有想到他与吴琼也不过仅有一面之缘而已,哪里谈的上是心腹手足之情?

遵庄公之命,颖考叔陪吊完吴琼之后,就被批准回到庄公赐给他的府第,见到了他的母亲颖张氏。母子二人十年未见,见面时不禁抱头痛哭。颖考叔眼见好友冤死,官场上又不如意,因此哭的格外伤心。颖张氏知道儿子最孝,只把他的哀哭当做思念之故,因此并未十分在意,只是陪着哭了又哭。颖考叔怕老人家哭坏了身子,因此不敢尽情,所以哭了一会,也就含悲忍痛,反过来劝他母亲。

至晚间,颖考叔亲自下厨给母亲做了她最喜爱吃的青菜烧豆腐等几样小菜,老人家许久没有吃到家乡的食物风味,因此十分高兴。她知道儿子善饮,在军中又多不能饮酒,因此让仆役打来好酒,好为儿子接风洗尘。颖考叔为了让母亲开心,少不得也陪着母亲吃了几杯。席间,老太太问颖考叔在外带兵的事,颖考叔不惯撒谎,就将自己到廪延以来所经历的事一一告诉母亲。老太太听到晏珠一节,微微笑了。及至又听到庄公发怒一节,她又皱起了眉头。她是上年纪的人,一生见多识广,虽然不明白庄公为什么那样做,却知他必有深意。因此安慰儿子道:“官场凶险,这你是早知道了的。只是这次君上虽贬了你的官,好象却并没有恶意。你做的并没有错,我很支持你。”一语未了,就听窗外哈哈一笑道:“老人家猜的没错!主公乃圣明之君,断不会残害忠良。更何况你根本就没有错,只是劝谏的时机不成熟罢了。”语音刚落,就见门外进来一人,头戴青巾,身穿青袍,脚登青布鞋,浑身上下一身青,衬着白面黑须,更觉丰神潇洒,爽然悦目。颖考叔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连忙迎出。

此人名叫叔詹,乃是颖谷有名的贤士。十年前因慕颖考叔之名,因此交好。他进来先拜见了老人,又与颖考叔以兄弟之礼见了,然后分宾主落坐。老太太笑道:“你看我这记性?叔詹来了几次说要见你,及至你回来,我却把这事忘了。”叔詹也笑道:“老太太不必自责。考叔也是刚刚回来,当然也要尽尽做儿子的孝心。叔詹不肖,岂敢以兄弟之情而夺天伦之爱乎?”

颖张氏又向考叔说起近来多承叔詹照料,考叔于是避席而出,欲行跪礼谢之。叔詹连忙扶起道:“折煞我了。哥哥快休行此大礼。自古只有弟弟给哥哥行礼,却哪有哥哥给弟弟行礼的?兄弟我生受不起。快请起来。”颖张氏却道:“话不是这样说。他往常为国事操劳,远在千里之外,欲孝而不得。你代他行孝,正是我们的恩人,连我也跪得,偏他跪不得?先生若在推辞,老身也要跪了。”说罢就要跪下,慌得叔詹连忙搀起,只好也跪下来与考叔还礼。

兄弟二人礼毕,重新落坐。颖张氏说道:“你们兄弟久别重逢,自然有许多话要说。我老了,身子骨儿搁不住,坐这会子骨头疼。我进去歇息一下,你们慢慢聊。”叔詹忙站起来相送。颖考叔刚要起身搀扶,却见旁边走过来一个丫头说道:“老爷请留步。让奴婢送老太太进去吧。”语音婉转,声调甜美,听之让人心动。颖考叔自回到家中以来,尚未能熟悉这些仆役。此时见这个丫头十分灵俐,不禁多看了几眼。只见她虽着下人素衣,却也身姿苗条,容貌清丽。颖张氏听那丫头如此说,点头笑道:“如此甚好。”说罢扶着那个丫头的肩膀一径去了。

这里兄弟二人重新坐下,备叙寒温,各自说些十年来的经历与遭遇。颖考叔听说叔詹十年未仕,备感惋惜地道:“人生能有几个十年?你身怀治国安邦之策,却怀才不遇,真是令人扼腕。只是为兄却不明白,当今君上乃是圣明之君,你为何不去求见?”叔詹笑道:“非我不去求见,奈主公不肯见耳?”颖考叔讶异道:“不会吧!主公思贤若渴,怎会不肯见你?不会有人从中阻挠吧?若如此,朝中祭足大夫至贤,你也可以找他商议嘛。”叔詹道:“倒也没有人横加阻拦。说出来你或许不信,但这却是事实。至于求人,除了你颖考叔,别人的情我还不愿意去领。”颖考叔叹道:“我若在野,必奏请主公用你。可惜我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叔詹道:“这跟你没有关系。想主公自继位以来,只重武功,却忽略文事。征伐太叔时赋税又收的过重,加之太叔段谋反期间横征暴敛,强取豪夺,以致百姓十停里有七停衣食不继,生计维艰。我叔詹虽不才,更不稀罕这功名利禄,然见百姓如此惨状,任我是铁石心肠,又怎忍心坐视不理?可叹主公一口一个‘民为国之本’,却着实没有重视民生。如果当初文武并进,那么也只需要二三年的时间就可恢复元气。或者先文后武,那么此刻也只需略加休整。使百姓多受若干年之苦,此皆主公重武轻文之过也!”说毕不觉泪下。

颖考叔听了,起身抬脚就走。叔詹连忙拦住他道:“你往哪里去?”考叔道:“我去见主公,奏请他见你。”叔詹道:“可是你这脾气又来了。刚才还说‘自身难保’,这会却又去碰钉子”。颖考叔踌躇道:“不仅是你,这一路行来都是哀鸿遍野,我看着心里也难受。”叔詹笑道:“你就是这一点不好。虽说现在民生凋蔽,正需能臣治理。但你这一身布衣去了,说话哪有一点分量?再说也不知主公的气是消了还是没消,你这直厥厥的一去,焉知是祸是福?虽然是为百姓,也要等时机成熟了方可。目前最重要不是我,而是你。”

听说叔詹说到自己,颖考叔不禁颓然坐下道:“我?算了吧!要不是我素来忠心,恐怕这脑袋早已经搬家了,此刻哪还有机会和你一起闲坐喝酒?我只一事不明:主公既然把我一撸到底,为什么不放我去,却把姜氏这么大的事交给我管?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叔詹拍手道:“着呀,玄机也就在这里。我只要问你一个问题,真相也就不难大白了。”颖考叔忙道:“什么问题?你且问来。”叔詹问道:“在贬官之前,主公是否封你做抚远大将军,当朝下大夫并太子少傅之职?”颖考叔点头道:“是的。可我觉得名实不符,因此竭力推辞。”叔詹道:“可是因为讣告之事,你却没有推辞掉。这确实来的太巧了些。要知道,你所授之职,权力之大,朝中也仅有公孙阏,公子吕和祭足三人可以比肩。他故然要在人前做的好看,封了你却又不十分情愿。原想你一定会推辞的,再说他也深知公孙阏嫉贤妒能,更何况你分了他手中的兵权?如若不是子歌死讯,你推辞掉也就罢了,可偏偏凑巧的是你没能推辞掉。他因此耿耿于怀,自然会寻机贬去你的官职。可巧你又直言犯谏,虽说他是一时之怒,但他却故意了夸大了你的罪过。此举对他有三种好处:其一,借机贬去你的官职;其二,也让别人看看君主之权的威势;其三,做给公孙阏一班小人看。由此可见,主公心机之深沉,乃亘古而未有者。但是这样对你也有好处!”颖考叔诧异道:“好处?这么说,这次贬官是福不是祸了?”叔詹笑道:“正是。如果你现在没有被贬,将来稍有不慎,恐怕就不止是贬官这么简单了。因此主公此举,也未尝没有保护你的意思。他要真的贬你,何不一撸到底,赶你回封地完事,何必又把姜氏这么大一个人物交给你来看管?还不是怕一班溜须拍马的人趁机暗中杀了姜氏好象他缴功,而使他背上杀弟害母的千古骂名吗?这又是一石二鸟之计。”

叔詹这一番剖析,令颖考叔心中豁然开朗。他感叹庄公的奸雄之余,对叔詹的才智更加敬服,于是叹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看来我真的不适合在这个官场上厮混。只恨我此刻退不能退,进不能进。这可怎么办都才好?”叔詹拈须笑道:“兄长想退,此刻是万万不能了,但说要进,却也未尝不可。”颖考叔急道:“好兄弟,就不要只和我打哑谜儿。你倒是说说,我现在怎样才能进?”叔詹伸出一个手指头,目视颖考叔道:“一个字,等。”颖考叔知道,叔詹说的这个“等”字大有玄机,于是问道:“怎么个‘等’法?”叔詹道:“主公现在对姜氏的态度,外人看来是惩罚为主,殊不知他也正在两难当中。杀不得,孝又不得,就是囚禁,亦不是常法。他本身又是个孝子,因此早晚都会有后悔的那一个天。我们只要把握住那一刻,不仅能全他的孝道,也能让你官复原职。到时候民生凋零的情势在眼前,主公又是个明君,只要你一句话,用我也就不难了。什么官都做的,止有抚远大将军一职做不得,否则,兄长便祸不远矣。”颖考叔笑道:“按说我勉力去做,倒也还称职。只是我并不稀罕这个大将军,也犯不着与子都那小子争风吃醋。如果可以,哪怕只做一个下大夫,我一样能干的有声有色。倒是你,可惜却把才屈了的。”叔詹一笑道:“是金子总会闪光,除非永不见天日。然虽说是等待时机,我们却不可只是闲坐。我有一计,可以试探主公。”颖考叔忙问:“何计?”叔詹道:“你去廪延之后,令堂一直都是主公恩奍。如今你于去颖谷之时,借口不舍老母,要把老太太接回去。他性至孝,必会有所触动。再者你也尽量摆出一幅永不入仕的样子,他必心疑。如此,只要朝中无事,他必会借口到颖谷探视于你,顺便打听姜氏之事。届时就看你的了。”颖考叔听罢大喜。兄弟二人直谈到二更天,方才抵足而眠。

第二天朝罢,颖考叔果然去叩宫门求见,只说:“因回颖谷,一来辞行,二来奏请主公准许接母亲回家奉奍。”庄公听了,先是不语,思索了一会儿,便点头应允了。考叔回去收拾车驾行礼。次日一早便上马启程。原繁,祭足和王学兵及一干手下,都赶来相送。曼伯因值班,因此不能前来,只遣人送了个别帖。公孙阏心中遂意,只推夜班太累,自然也没有来。颖考叔反而觉得不见面最好,见了反而又要虚与委蛇,因此并不在意。

车驾行至十里长亭,原繁等置酒与颖考叔送行。祭足因要巡城,因此饮了几杯,就先回去了。原繁自考叔回都以后,事情杂乱,又兼时日太短,因此两人一直未能推心置腹,促膝相谈。他心中纵有万语千言,却只说不出口,唯有殷勤劝酒而已。考叔知他不舍,心中感动,于是也酒到杯干。好容易有了些别意,扭头却见王学兵在旁,既不敬酒,也不道别,于是向他说道:“天色不早,你我也对饮三杯,然后你就随原将军回去吧。我也就好走了。”不料王学兵却伏地大哭道:“小将不才,愿随颖兄而去。适才不敬兄长,实不欲相离也。”颖考叔嗔道:“真是胡闹!你乃是有君命在身的人,与我的情形又不相同。岂能说走就走?”王学兵哭道:“将军走了,让我依傍何人?我也不稀罕这劳什子副将,只愿与兄长一道,侍候到老太太归西,然后就做个锄地农夫,也强如受人的夹板气。”原繁在旁,也不禁潸然泪下,扶起他道:“我观王将军也是一员猛将,男子汉大丈夫,何言要‘依傍’他人哉?你须得自立,将来才能有大成就。”颖考叔笑谓王学兵道:“可不就是这话?你从此要改了这毛病!”又向原繁笑道:“子衿或许不知道,他这人素来柔弱,须得我在他身旁,他才觉胆壮。”原繁深感诧异,问王学兵道:“考叔此言,实耶,虚耶?”王学兵也试泪笑道:“一点不假。”原繁奇道:“然则为何?”王学兵道:“兄长至公无私,我虽怕死,但岂敢贪生?”原繁默然沉思,良久方才点头叹道:“此话听似荒谬,然深究之下,竟大有其理。即如此,王将军乃是朝中之人,恐怕此时沿不能归野。不如我回去奏请主公,让你跟我如何?”颖考叔喜道:“如此甚好。”又催王学兵道:“还不快谢原将军?”王学兵亦知原繁与考叔素来亲厚,有手足兄弟之情谊,于是欣然领命,跪下谢了。

别了原繁等人,颖考叔就护住颖张氏车驾,缓缓向颖谷而行。尚未行得五十里,忽听背后马蹄声甚疾。考叔叫停住车驾,自己回头拦在车驾之后。望那来人时,却见是一个白衣女子,骑一匹枣红马往这边驰来。那白衣女子在马上衣袂飘飘,风尘之中,更显出尘脱俗。颖考叔心中暗叫了一声“好”字。正不知又是哪一个草莽英雄,那女子却早已经来到面前,她只用手一勒缰绳,那马就长嘶一声,前蹄扬起,生生的停住了脚步。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晏珠。颖考叔大喜过望,连忙迎上来时,却见她跳下马,朝车驾走去。时值颖张氏见车马不行,就让那天搀扶自己的丫头掀开车帘往外探视。

晏珠见了颖张氏,便弯腰行礼,口称:“老太太,你也不等等侄女,就一声不响的走了。让我一阵好赶。”颖张氏在吴琼的葬礼之上曾经见过晏珠,见这孩子不仅容貌美艳,而且本领高强,心中早已十分喜欢。想到自己的儿子将近中年仍未娶妻,于是心中就存了念想。只是如今儿子已经贬官,又被遣回原籍,自觉配不上人家孩子。有这一层原因,即使是走时想知会一下,也觉不好意思。因此也就没有告诉她回原籍的事。此刻见到晏珠,她心中自是欢喜,于是从车里伸手抚摩着晏珠的头发道:“我的儿,大热天的,亏你还赶来。你这么一个女孩儿,可别中了暑。”晏珠一甩头发道:“我哪有那样柔弱?往常我四海为家,也不觉得有多辛苦,这小小的暑热又怕什么?”颖张氏道:“虽如此说,到底是女孩儿家,更要善加保养。”晏珠听了,不觉掉下泪来。她自幼无父无母,是师父他老人家把自己捡了来。从自己懂事以来,天天练习武艺,虽有师父宠溺,毕竟当不了母受。后来自己又纵横江湖,飘零四海,一年四季,风霜刀剑,早觉孤独无助。她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正值春心萌动,情窦初开的时节,此来虽然是追颖考叔的,但突然被一个老人这么疼顾,禁不住也心酸起来。

颖考叔不知晏珠为何不愿理他,正在纳闷,忽见晏珠此时哭的如梨花带雨似的楚楚可怜,不禁大为惊艳。晏珠此时也不理他,只凭着颖张氏抚摩爱惜,一任泪水长流。忽然,晏珠看道车中有个年龄和自己相仿的女孩,形容标致,举止温柔,不禁脸色大变。她本欲回头和颖考叔说话,此时却绝了这个念头,供手与颖张氏草草一别,扭头就走。颖考叔不知何故,急忙上前拦住她道:“晏珠师妹,廪延一别,前日方见,为兄不胜思念之至。”晏珠冷冷地道:“小妹不才,让师兄费心了。”颖考叔讶异道:“你为何对我这样冷淡?难道我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妥,惹你生气了?”晏珠道:“这话好笑!你做的并无不妥,我为什么要生气?你又是我什么人呢?自从师兄死了之后,除了师父他老人家之外,我就什么亲人也没有了。”说着泪水又流了下来。颖考叔生平有个缺点,就是不怕女孩子笑,最怕人女孩子哭。面对着眼前这个哭的抽抽噎噎的女孩儿,他怎么也无法把她与在廪延大营里所认识的那个晏珠联系起来。

晏珠风颖考叔没有一句温存的话,站在那里只是发呆,不禁更加生气。欲待夺路而走,无奈不知道与颖张氏坐在一起的那个女子是颖考叔的什么人,就这么走了也实在不甘心。因此她也不理会颖考叔独自在那儿心中发急,只拿眼睛看着颖张氏的车驾。颖考叔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极目所至,唯有一辆母亲所乘的马车。颖考叔毕竟年纪已长,更兼思维灵活,此时见晏珠只顾看着母亲身后的那个丫环,突然心有灵犀,豁然明白晏珠不理睬自己的原因了。他知道晏珠也喜欢他,心中便十分欢喜。

原来颖考叔自从在廪延大营见到晏珠以后,被她的英姿丰采所折服,心中早已经把她当成了红颜知己。他只怕晏珠未必会心中有他,因此不敢造次,只把她当做一个亲密朋友看。然而自见面以来,先是朋友,后是师兄妹,如今忽然又变成了恋人,真是惊喜一件赶着一件,叫他焉得不喜?颖考叔激动之余,忘情地一把抓住晏珠的手,盯着她的眸子小声说道:“那只是一个丫环,现在我连他的名字还不知道呢!”晏珠听了心花怒放,但随后又羞红了脸,甩手道:“谁又让你解释了?她是不是丫环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来辞老太太的。至于你,我承认你是我师兄,你就是;不承认,你就什么也不是。”晏珠心中郁结即解,就又恢复了顽皮可爱的样子,把头一扭,假装生气。颖考叔又爱又恨,一时不知道拿她怎么办才好。

颖考叔与晏珠的之间所发生的一切,都被颖张氏看在眼里。她早已经看出晏珠对儿子有意思,也早明白晏珠忽然生气的原因,心中虽然着急,却只帮不上忙,此时忽见晏珠回嗔做喜,心中也十分高兴。此刻见儿子扎煞着手无言以对,自己少不得替他哄一哄。想毕她向晏珠招手道:“小晏子,你过来,别在大毒日头底下站着,看中暑。”晏珠听唤,身子轻盈的象只白色的蝴蝶,翩然飞至颖张氏的身边,扒着车窗问:“老太太,您唤我有事呢?”颖张氏笑道:“没有什么事,只是怕你晒着。你到车上来,我们娘儿俩个说话儿。”晏珠听了,把缰绳扔给颖考叔,上车坐在颖张氏身边。

马车上放置的一大盆冰,此刻尚未完全化完,因此比外面要凉爽的多。颖张氏等晏珠坐好了,就拉着她的手细细地看,口中一长一短的问她多大了,父母呢,家里还有什么人等。晏珠口中回答着,也拿眼细细的看那个坐在颖张氏另一边的那个丫环。她越看越觉得这个女子温柔标致,观之可亲。兼之刚才知道了她只是个丫环,心里对她的敌意不觉消去五分。颖张氏见晏珠只是好奇地看着自己的丫环,就笑着把这个丫环的身世讲给她听。颖考叔牵着晏珠的枣红马,在乌龙马背上一纵一纵的,边走边听她们娘儿俩个说话儿。直到此时此刻,颖考叔才知道晏珠的身世是那么凄苦,不禁默然神伤。正在发呆,又听母亲说那个丫环的身世,于是赶紧竖起耳朵细听。原来这个丫环是邾国人,名叫红杏。她父母兄弟都在宋国与邾国的征战中死了,所以就一个人流浪到郑国。不巧又逢郑国太叔做乱,平常百姓都衣食短缺,哪有食物给一个讨饭的丫头?因此她就饿倒在颖考叔的门前。是颖张氏把她救起,知她无依无靠,就留在身边做了丫环。颖考叔听了,亦不禁深为叹息。

颖张氏深喜晏珠,就问她道:“我说小晏子,你和我一起回颖谷好不好?”原来晏珠此行不仅止为给颖张氏母子送行,还奉了当朝大夫祭足的密令,要她和颖考叔一道去颖谷“监管”国母,名为看管,实为保护。晏珠虽然怨恨武姜,但师父临别时曾一再叮嘱她要听从祭足的安排。当她听了祭足的吩咐,心中虽然不免遗憾,也只得按住性子服从祭足的命令。此时听颖张氏这么说,心想不仅可以领受任务,也能和考叔长相厮守,正好一举两得,哪有不同意之理?于是欣然说道:“好哇,老太太不嫌弃我,我就跟您回去”。颖张氏大喜,颖考叔心下自然也十分高兴。只是他心中尚不明白,为什么庄公会派一个憎恨武姜的人来保护她。其实不仅是他,就连祭足也不大明白庄公此举的用意。饶是祭足足智多谋,再也想不到庄公有意撮合颖考叔与晏珠两人。至于为何派晏珠这个姜氏的个仇人去保护她,乃是庄公深知晏珠虽然恨不得立刻杀了姜氏,然而却能顾全大局,再说又有颖考叔在旁,所以他并不为此事担心。

晏珠好动,在车中坐了一会,因嫌太挤,遂从车中钻出,仍然骑马而行。她一会并马与颖考叔说笑,一会在车驾前后左右奔驰,一会拿石子掷打天上的飞鸟,一会又掐路边的野花戴在头上,竟无片刻安宁。颖张氏母子喜她天真顽皮,就连红杏也被她逗着说了好多的话。因此四人一路行来,都不曾觉得寂寞。

庄公回到荥阳之前,一度对姜氏十分怨愤,恨不得她立时自尽了才称心。然而等回到荥阳之后,眼中不见了姜氏,便又得心中空落落的。他本身是个孝子,此时欲孝不能,心中也就有了些悔意。然而他誓也发了,人也囚了,再想收回已不可能。直到现在,他才觉得处理姜氏一事毛燥了些。

回到荥阳不久,公子吕就派人送来八百里加急文书,公文上说:公孙滑在距京城两百里处就得到了太叔段兵败自杀的消息,已经仓惶逃回卫国去了。卫国之兵没有主使,也业已退回。庄公看了公文,为之悬了许多天的心才放下来。他颁下旨意,重赏公子吕,让他和其弟公子元一起驻守京城;又命高渠弥率兵在制邑驻扎,一边协助制邑守将公孙获守关,一面扼制卫军通往中原的道路。至此,郑国军事方面暂时无虞。

庄公尚未及喘口气,民生却又出现了严重的问题。原来先前太叔段为谋反,几乎把个富甲天下的制邑给倒腾空了,加之征伐太叔段之时,财税又收的过重,因此战后举国百姓,十停里倒有七停缺吃少穿。尽管庄公带头号令百官节衣缩食,又一再减免赋税,百姓们仍然生计艰难。可巧天公亦不做美,从去年年末到今年八月份,连月干旱,竟没有下一场透雨。国家出钱购买的种子没能出芽,就干旱而死了。一时郑国饥民遍野,盗贼蜂起。四方急报奏来,庄公连忙颁下旨意:各地官员只许抚慰招安,不准强行弹压。祭天无果。庄公又派祭足为四方巡抚使,到全国各地抚慰招安。争奈患已养成,饶是祭足多智,因不善于治理民政,直累到吐血,按住这头却又起了那头。不久祭足病重,不能理事,庄公只好把他招回荥阳养病,又把原繁、鄃敬轩以及那些当初反对征讨太叔段的几位大臣也派了出去。公子吕和原繁办差倒十分尽心,他们到了所辖之地,民变渐渐平复。可是当初那几个反对庄公的大臣却趁机在外散布流言,说庄公杀弟囚母淫媳,罪恶滔天。一些不明真相的人也跟着起哄,以致群起攻击府衙,杀害朝廷命官,强抢库府钱粮的事时有发生。各地官员不敢镇压,慢慢的遂成星火燎原之势。庄公为此忧心如焚,食不甘味,坐不安席。

一日早朝,庄公和诸在朝大臣商议平息民变的事无果,心情郁闷,就来后宫闲坐。时柳如烟已被封为贤德妃,位居元妃邓曼之后,次妃雍姞之前,称为正妃。邓曼为庄公生世子忽,为人贤德;雍姞为庄公生次子突,也是一个贤德之人。两人闻知庄公宠爱如烟,并不嫉妒,反而互相走动,情甚亲厚。当时庄公踱至正妃宫中,正碰上邓曼和雍姞也在这里。三人见庄公脸色忧郁,知道他为民变的事烦恼,都不敢说笑,只拿话来宽慰他。庄公愁眉苦脸地道:“寡人一向爱民如子,何期百姓如此对我耶?寡人实在是想不通!”邓曼和雍姞不敢说话,柳如烟却道:“主公不必过于忧虑。据臣妾看来,造反的百姓毕竟是少数,其实大多数的百姓都是十分知礼的。就是那些造反的百姓,也多有不明真相之人。”庄公道:“话虽如此,然民变怎不见减,反而会愈演愈烈呢?更可恨者,我派出的那几个反对派不解寡人让他们立功赎罪的良苦用心,还每每造谣盅惑民心。早知如此,我还不如把他们杀了,此时倒还省心。”邓曼道:“正是,象这种乱臣贼子,早该杀掉,如今也就没有这些后患。”雍姞也道:“主公现在把他们招回杀掉,也未尝不可呀。”庄公摇头道:“此时却不能杀。”二妃齐声问道:“为什么?”庄公叹道:“此时若杀他们,恐怕会激起更大的民变。再说杀弟囚母淫媳,这三宗罪哪一个是好听的?寡人现在若杀他们,不就等于明摆着承认了吗?”柳如烟道:“他们不会全部都是造谣的人,恐怕其中有一二人借大家之名故意生事也未可知。”庄公听如烟说话,处处不敢自专,却句句都说在点子上,心中愁闷不禁解了三二分去,于是向如烟问道:“爱妃,你一向深有见识,你说说,寡人现在应该怎样做才能平息这次民变。”如烟陪笑道:“主公曾有命:后宫嫔妃不得言政。朝中那么多大臣都束手无策,我们一届女流,又能有什么见识?”庄公笑道:“寡人如今也是病急乱投医。不过你若说出个好主意出来,寡人以后准许你们向寡人进言,只要不插手政事,寡人不仅不会问罪,有功还要赏的。”

柳如烟听庄公愿意广开言路,心中兴奋,就说道:“即如此,恕臣妾冒失。主公何不下旨招回颖考叔呢?他是个贤良之臣,在民众中又有声望。或许他有办法平息民变。”一句话提醒了庄公。庄公激动地握着如烟的手道:“寡人湖涂,怎么就把这么个大贤给忘了?亏你提起,今天且住,改日寡人重重有赏。”说毕急急的出殿去了。

庄公出殿之后就吩咐公孙阏安排车辇,左右除了公孙阏和曼伯,仅带四十名侍卫,于黄昏时分出都城东门,向颖谷而去。

回到封地颖谷,颖考叔安顿好母亲以后,就连忙到囚禁姜氏之所探视。因见姜氏囚所简陋,饮食粗鄙,衣衫也不周整,于是就对陪同的当地官员道:“墙倒众人推,姜氏虽然获罪,但仍然是国母,你们不该这样对她。”那地方官陪笑道:“颖大人又不是不知道,如今连月干旱,百姓都缺吃少穿,那还有衣食给一个有罪之人?我们没有把她饿死,已经是尽了力了。”颖考叔正色道:“你们是有你们的难处,不过从现在开始,姜氏归我看管。”说罢把庄公颁布的公文给那官员看。那地方官本来正愁不知怎样处理这个烫手山芋,此时见有人来接任,从此乐得清闲,哪有不从的理?看完公文,只说了一句“大人有什么吩咐,尽管来找下官”,就退出去了。

颖考叔不再理会那地方官,命狱吏开了囚锁,弯腰进了牢房,朝着姜氏行参拜国母的大礼。姜氏原本生还无望,此时还以为颖考叔奉了庄公之命来杀她。她先前虽然杀人无数,但是今天轮到自己被杀,却害怕的要死。姜氏见颖考叔参拜下去,急忙把他扶起来道:“颖将军,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寤生要你来杀我?”颖考叔又好气又好笑,对答道:“主公并没有叫我来杀你,我此来是奉命保护你的。”姜氏摇头道:“我不信,我不信。这不可能!”颖考叔再次把公文拿出来道:“不信你可以看这个。”姜氏一把抢过去看了,却见公文上写“看管”字样,她突然咯咯笑道:“颖考叔,你竟然还在骗我。什么看管?是囚禁!”颖考叔忙道:“先前主公说的是囚禁,可现在却是‘看管’,又命我来暗中保护你,可见主公非但不想杀你,反而有些后悔之意了。”姜氏一愣,随即颓然坐下道:“没有用,即使他不想杀我,我却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再说他已经发了毒誓,又怎能收回?没有用,没有用的!”颖考叔见姜氏颇有悔过的意思,心中也不禁十分欢喜。他原本就有周全庄公母子天伦之意,此时见姜氏如此,倘若让她知已之罪,那么自己行事就又好办些,因此就故意问道:“太后可知现在百姓生活如何?”姜氏摇头道:“不知。”颖考叔道:“现在百姓少衣少食,流离失所,卖儿当女,哀声遍地。”姜氏惊奇道:“我未被囚禁时,百姓尚可勉强过得。何至于仅半年之间,就变成如今这个样子?”颖考叔道:“太叔征敛太过,主公征讨太叔时赋税过重,又加上连月干旱,所以现在蓬高过人,民不聊生。”姜氏沉吟良久,方才叹道:“百姓之难,我之过也!”颖考叔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如果太后真心悔过,考叔有办法全你们母子骨肉之情。”姜氏喜道:“人都说你有友孝之名,果不虚矣。果真你能周全我们母子,老身感激无地!”说毕就要下拜。颖考叔连忙扶起道:“国母如此,苍生之幸,社稷之福也。考叔当尽绵薄之力。”当下就又把地方官叫来,吩咐他用官轿把姜氏接到自己府中恩奍。地方官见颖考叔虽然白身,但却领有君命,又因他是替自己接下这份弄不好要掉脑袋的任务,所以凡有所求,无不从命。

看管姜氏,事关重大,颖考叔除了和当地官员要兵加强姜氏的防御之外,又亲自和晏珠分两班轮流值守。不防那公孙阏错会了庄公之意,为向庄公取宠,竟欲派杀手杀掉姜氏。庄公心中虽然愤怒,却直不好明言,唯有密令颖考叔与晏珠小心防备。那些杀手见颖考叔防犯严密,不敢下手。后被公孙阏催逼甚急,几次孤注一掷,都被颖考叔设计破除。这些亡命之徒一怒之下,就把颖考叔的母亲和叔詹劫了去,妄图以颖张氏为条件来换姜氏。颖考叔虽然至孝至友,却也不敢拿姜氏去换。晏珠自出江湖以来,何曾吃过这种大亏?恨得好她火星乱迸,双脚直跳,一迭连声地要去找那些杀手拼命。颖考叔一则担心她盛怒中会出事,二则也怕分了势,反而会给那些贼子以可趁之机,于是便约束晏珠,不让她冒然行事。还好晏珠自从与颖考叔确立了感情,知道他处处为自己好,所以凡事都还能奈得住性子。约束住了晏珠,颖考叔就一边加强对姜氏的防卫,一边暗中访查母亲和叔詹的下落。

正无头绪,忽见庄公素服来访,颖考叔连忙接驾。见了庄公,颖考叔伏地大哭道:“草民遵圣命看管国母,不敢稍有懈怠。却不意被草寇屡次欲行打劫,虽被草民一一破了。怎奈这些不法之徒把草民的母亲和好友劫去,至今下落不明。请求主公为草民做主。”庄公听了,急忙抚慰道:“寡人素知爱卿忠孝,所以派你来当此大任。你即不失我望,我岂肯不全你孝友之心?寡人定当为你寻回老太太和你朋友。”说罢回头怒视公孙阏道:“公孙子都,你还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访查颖张氏和叔詹!”公孙阏心中有鬼,见庄公发怒,才知道原来这一着走错了,吓的连忙答应一声,就连滚带爬的跑出去了。

当晚子时,颖张氏和叔詹就被公孙阏带回颖府。颖考叔与晏珠各各欢喜。庄公见二人毫发无损,略觉放心;又见他们母慈子孝,不禁也想起姜氏来,于是长叹一声:“爱卿如今乃是布衣。布衣有母,尚可奉养,而寡人贵为一方诸候,母亲近在咫尺,却不能近前略尽人子之心!”在座诸人中公孙阏听了心中暗愧,颖考叔沉思不语,叔詹则拈须微笑,其余人等,皆不敢答话。

次日一早,颖考叔就设宴为庄公接风。庄公见餐桌上只有几蝶青菜,不仅无酒,他深为讶异道:“颖爱卿,我记得你回此地的时候,寡人曾多有赏赐,今虽国计维艰,然何至于清淡至此耶?”颖考叔正待回答,旁边晏珠却没好气地道:“百姓如今死的死,逃的逃,师兄把你赠的大部分财物都用来赈济灾民了。还有小部分,也都做为供应国母之资了,哪还有钱买酒买肉?你现在有吃的就不错了,还在那里挑三拣四!”庄公听了惭愧无地。公孙阏怒道:“晏姑娘,你竟敢用‘你’称呼主公,你可知道在跟谁说话?”晏珠也怒目而视道:“如今他的江山尚且不保,还在称孤道寡。想他无道,都是你这起子奸臣害的。我如今先替他杀了你这个奸臣,然后再听他发落不迟。”说罢抽剑就要和公孙阏拼命。颖考叔连忙喝住,又命她给庄公磕头谢罪。晏珠不肯,颖考叔气得上来给她一个嘴巴子。叔詹一直在旁边不语,此时见场面难以收拾,急忙发话道:“晏姑娘年少无礼,幸亏主公赦你无罪。还不快走?”晏珠捂住脸,不恨颖考叔,却死盯公孙阏一眼,把脚一跺,哭着跑出去了。

庄公被晏珠抢白一顿,脸上兀自一红一白的不是颜色。颖考叔跪下磕头奏道:“师妹年少无知,冲撞了主公,肯请主公让考叔代罪。”庄公挥手道:“罢了,寡人有错在先,又怎能假罪于他人哉。寡人如欲治晏姑娘之罪,则天下可治罪之人多矣。爱卿快快请起。”颖考叔谢恩。庄公又命赐坐。等颖考叔坐了,便命开宴。

庄公吃了一口素菜,倒觉新鲜,又吃一口糙米饭,却觉米饭粗砺难以下咽。公孙阏和曼伯也勉强吃了几口就不吃了。庄公看颖考叔和叔詹时,却见他们两个吃的甚香。颖考叔见庄公停箸不吃,心里暗笑,于是问道:“主公不用饭菜,想是没有荤菜的缘故?”庄公点头道:“如有荤菜,寡人还可稍进些。”颖考叔回道:“荤菜倒有,却怕主公不吃。”庄公喜道:“寡人正因为饭粒粗糙,又没有荤菜下饭,所以吞咽不下。若爱卿真的有荤菜,就进些又何妨?”颖考叔听了,扭头对侍候在旁的红杏说道:“你去厨房,把我昨日在野外打的野味拿来给主公下饭。”红杏会意,答应了一声“是”字,转身去了。片刻过后,只见红杏端了一盘野味过来,放在庄公面前。庄公见盘中有煮熟的野鸟数头,以自己好猎之见识,竟不认得,就问道:“颖爱卿,这是什么鸟?”颖考叔回道:“此鸟名曰鸮。白天看不见泰山,在夜晚却能明查秋毫,所谓明于细却暗于大。鸮鸟少时,也曾吃其母之奶,及至长大,却把它母亲啄死而食。草民不好杀生,但因此鸟不孝,故捕而食之。”庄公本来已经举箸,听颖考叔这么说,遂把筷子放下,只在那里沉默不语。考叔故做不知,只和叔詹在那扒饭。不久饭毕,考叔问庄公道:“主公是否再用些?”庄公道:“寡人没有胃口,撤了吧。”颖考叔就叫红杏来把残席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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