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的多事之秋,尽管多年以后篾匠的女儿嫁给了一个到吴村打铁的铁匠,但是在当时,原本背负各种恶名的我又背上了“倒插门”这样低人一等的名声。这让我觉得这个世界荒唐、阴暗,我孤单单地活在这个孤独的村庄,除了跟姐姐去放牛之外,大部分时间躲在屋后的水坑附近度过。可是这样的日子没有结束,又发生了一件事:我的父亲回来了。
那是黄昏时分,太阳悬浮在高布山上,晚霞映照道路,道路显得虚幻,匆忙回家的社员和杂乱无章的蝉鸣预示着天就要黑了。我在外面玩了一天,想到姐姐,想到晚餐,一溜烟跑回了家。
我呆住了:我看见一个拄拐杖的男人斜坐在我家的门槛上,在他的周围站着一圈村里人。村里人的声音被这个男人的咳嗽驱赶,显得断断续续。我从这个男人的咳嗽中判断出,是我的父亲陈汉民回来了。一时间,父亲的突然出现让我产生了五味杂陈的感受,我很想跑过去诉说我的欢喜,但是心中又产生了拒绝和怨恨……
这时父亲已经透过村里人的议论看到了我,他叫响了我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很紧张,就好像被人推到了一个万众瞩目的舞台上……我想逃又不敢,只好在众目睽睽下等着那个蓬头垢面的残疾人拄着拐杖,向我走近,用发抖的双手抚摸我的头发和面颊。我听见他的喉咙好像被什么堵住了:
“广庆,你胖了,也高了,看到你们都好,我心里……别提多高兴……要不是这条腿,我真想再坚持下去……”
父亲的手湿漉漉的,有一股酸溜溜的臭味。
晚上,我们一家四口在分离十多个月之后,再次坐在了一张桌子旁。可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当重新团聚的一家正要拿起碗筷吃饭,多出来的“那个男人”再次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我家。他看到桌上没有他的碗筷,就自己走到厨房盛了一碗米饭。
他的突然袭击,使晚饭的气氛陷入僵局。母亲站了起来,脸色如同喝了毒药那样难看,她叫那个男人回去,那个男人不听,母亲就突然离开了我们,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从卧房里传出来一声撕肝裂肺的哭声。这时候,站在门外的村里人终于等到了两个男人的较量。可是我的父亲显然没有准备,他愣在那里,还以为是自己的什么行为触怒了母亲,他的疑迟让新来的男人抓住了机会。
他劝父亲道:“汉民,让她哭吧,没你的事。”
父亲看了看那人,大概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什么都没有说。
这时候,那个男人马上开始了第一轮进攻:他拿起筷子,夹了一根菜到我父亲的碗里,劝我父亲道:“汉民,我看你瘦了,黑了,出门在外饭要吃饱。”
这个夹菜的动作,据村里人回去之后分析,表面上是在尊重我的父亲,实际上却强调了他是这里的主人。我的父亲大概也看出了其中的含义,他憋了半天,指着大门对新来的男人说:“你、你,他妈的王狗腿子……你给、给我滚出去……”
我的父亲由于激愤,又咳嗽了,咳嗽让他弯下腰来,像一只垂死的青蛙。
那个男人瞟了一眼陈汉民,阴阳怪气道:“汉民,你别给我出去出去的,要不是我,你一家老小不是饿死,就是斗死了!别以为……就像野草一样……”那个男人见父亲不说话,又找补了一句:“我告诉你,你这次出去投机倒把,影响很坏,连公社都知道。大队说不定还要批斗你,你要小心。”
王狗腿子后面的那句话直接把父亲打倒了。他剧烈地咳嗽着,坐起来的时候连嘴唇都紫了,但他却装作镇定的样子,夹起碗中的那根菜,默默地吃了下去。
那个男人于是接着说:“汉民,我说句实话你不要生气,我跟你家小琴其实也没有什么,你们还是夫妻,吃完饭我就回去。”
这时候,由于又一通咳嗽的来临,父亲嘴里那根咀嚼到一半的菜最终泛了上来。父亲一仰脖子,将这团稀巴烂的东西吐在了王狗腿子的脸上。于是,晚饭就这样结束了。
可是王狗腿子并没有回去。他就像当初“追求”我母亲时那样,一脸严肃地坐在我家八仙桌旁抽起了烟,抽了一支又一支。我家的堂屋里因此浓烟滚滚。村里人预测到这两个人已不可能拳脚相加,于是纷纷离去。我和姐姐也困得不行,饿着肚子在楼梯下面的小房间躺下。这时候,却听见房外响起了母亲的哭声,再次响起的哭声吓了我们一跳。
“呸!呸呸!你死不要脸的,还坐在这里干什么?你这个流氓,无赖!”母亲且哭且打,就像发疯了一样,“滚,滚出去!永远不要看见你!你不把我逼疯你难受是不是?……”
这样过了一会儿,我们就听见家中那个多出来的男人离开、并且将大门合上的声音。母亲把那个男人赶走了。可是差不多这个时候,我们听见头顶的楼梯上突然响起了拐杖碰击木板的声音。无疑,这个声音是父亲发出来的。
我们听见母亲又骂起来了:
“你到楼上去干什么?!”
“睡觉。”
“楼下睡不下你了?!”
“我想……我还是睡楼上吧!”
“为什么?你说清楚。”
“是我的腿……烂、烂了,味道不好闻……”
“你……好恶毒……”
母亲又哭起来了。这一回,母亲没有一下子将力气哭完,而是压抑的,节约的,将哭声努力维持到天蒙蒙亮。
谁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选择上楼去住。父亲作为一个行动不便的残疾人,他要花费很多的时间才能将自己从楼下送到楼上。从此,他吃的饭菜,还有饭菜经过消化后的变形物,都要由他的家人送上去、提下来。
就这样,两个男人的竞争由于父亲的主动退出,使一场本应充满火药味的角斗变得悬念全无。村里人恨铁不成钢,谴责的不再是那个男人,而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成了泼在这桶火药上的水,窝囊到让人想揍他的地步。
这以后,那个男人仍旧出入我家。
我现在努力回想,向身后眺望三十年前的现实。时间的流逝没有让三十年前的现实从记忆中消失,它存在着,就像虚无飘渺的海岛,有时候你会看见有时候你不能看见。但记忆是多么不可靠,当我努力回忆发生在父亲与那个男人之间的故事,记忆提供给我的往往是另外一些事情。
为什么父亲的归来在我的记忆之中,仅仅增加了久违的咳嗽和楼梯受重时发出的咚咚声?很显然,记忆是一个欺软怕硬的家伙,关于父亲,关于父亲的抗争,在同一个记忆点上,已经被更强大的事物所覆盖……
就在此刻,我的脑海里再次出现了“农业学大寨”的场面。这个记忆可能来自于我更小一些时候,但是它有足够的能量跳出来搅乱我的思绪。是的,它的到来让我看见了故乡的一座山坡,该山坡已经被大人们剥得鲜血淋漓,人们要在这里开垦良田。
一块重达百斤的铁锭被绳子捆缚着,此时正被七八个壮汉抛向空中,它简直像一只腾空而起的怪兽,在可怕的“嘿哟”声中,反复地跃起,跌落,跌落,跃起,不,它在挣扎,眼看那些拽住它的大人快要控制不住它了,这让我感到非常恐惧。我再也不敢看下去了。我哀求姐姐带我离开,可是姐姐要等着看炸岩石的场面。炸岩石的场面吸引着村里所有的小孩。
不,那是一座更加悲惨的山坡,它已经死在我们的对面,它的骨头散落在地。看来那些叮叮当当的声音正是从这个山坡上传来的。这时,叮叮当当的声音越来越小了,突然从山上传来了紧急的哨声,一个手拿一面小旗的大人奔跑着,恐怖的呼喊让所有人停下了手中的活:
“注意了,注意了!要炸岩石,要炸岩石了!请大人看好小孩,赶快离开!……”
所有人都在奔跑,姐姐背起了我,紧跟其后,我听见了姐姐笨重的呼吸,还看见大人小孩朝同一条小路奔去时的慌乱,有人跌倒了,被后面的人踩了一脚,痛苦的叫唤,绝望的哭喊,涌现在这条小路上的混乱和恐怖,连同身后的爆炸,混淆在一起……
就是这样的一些记忆。我的脑海经漫长岁月过滤剩下的全是这样的记忆。这样的记忆会不会是我的一种错觉?或许,是哭声中共有的无助、绝望和夸张,使它们构成了我站立在毛主席遗像前的身体颤抖、耳朵轰鸣。
那是1976年中秋前后的一天。毛主席的逝世,注定我要和被遗忘在阁楼上的父亲建立起兄弟般的情谊。这样说,是为了强调我在这一天犯下的一个错误,使我重新获得了父爱的机会,使家庭变故中产生的父子疏离化解在共同的遭遇和相互的温暖之中。
我记得参加完毛主席的追悼会,在回家的路上,由于一根青色的鼻涕挂在我的鼻尖上,我想掏出一块手帕来擦鼻涕,不料,从口袋里掏出来的是一块黑纱。这块黑纱是我家那个多出来的男人郑重其事地佩带在我的衣袖上的,由于大别针松开了,我将它放在了口袋里。这时候,我认为它已经毫无用处,就用它擦了一下鼻涕。于是,灾难突然降临在我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