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事情完全不是这样。在这个时候,突然发疯的不是母亲,而是父亲。我那患病的父亲,不知出于心血来潮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就在母亲喋喋不休的暴雨雷鸣中,重新燃起了下河捕鱼的野心。
其实父亲一直有着重新下河的野心。这一天,他决定带领我们沿河而上。那是我记忆中父亲最后一次去洪水中捕鱼。
当时,雨已经停了,一层白雾漂浮在村子上空。山洪爆发的巨大声响远远传来,就像戏场里密集的锣鼓催观众入场。我的父亲肩背鱼篓、手持鱼网,一路上他咳嗽不停但是脚步有力。
父亲了解金塘河就像了解他的过去,他当然知道在河的哪一个湾汊水浅,鱼多。我们在一个叫做“圆潭背”的地方停了下来。父亲叫我们站在岸上,他自己则卷起裤管,选择在圆潭背下面的一个湾汊下河了。河水从圆潭背上跌落下来,与其说跌得头破血流,不如说跌得生龙活虎。洪水在这里形成了一道泡沫横飞、震耳欲聋的瀑布。湾汊里的浑水就像煮开了一样翻腾不已。
父亲拖着病躯毫不容易来到湾汊的平缓处,他弯下了腰,他将自制的鱼网打开了,他在浑水中迅速推动鱼网(鱼网是绑在两根细长的棍子上的)。父亲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将停留在湾汊的鱼逼到河水靠岸的地方,然后再将鱼网一口气拖到岸上。浑水里的鱼撞到了网,纷纷跃出水面,有的撞在父亲的脸上,有的飞过他的头顶,父亲阻止鱼逃走的样子显得慌乱而滑稽。
这时,我发现有人出现在圆潭背。他们的神情很严肃,就连瀑布都没有掩盖住他们的愤怒。他们对着父亲指手画脚,然后就有人跳进水中,将父亲的鱼网拽住了。父亲只好跟那个人来到岸上,父亲苍白的脸上写着无奈和迷茫。父亲指指鱼篓,又指指我们,问那个当队长的人自己犯了什么法?那个人说:“犯法倒是不犯法,我们就是想知道你有力气下河捕鱼,为什么就不能到田里干活?”
父亲恳求队长让他捕完鱼再谈别的。队长说不,并要求父亲明天就到生产队上工。父亲争辩说,不是你们不让我挣工分的吗?队长说这是没错,当时你没有现在有力气。父亲解释说自己现在也没有体力,不出来捕鱼两个孩子会活活饿死的。队长的喉咙里喷出气来,说连你都没有饿死,能饿死两个孩子?队长的意思是:父亲才是应该饿死的人。
这时,那些站在队长旁边的人也开始了对父亲的攻击。他们骂父亲是吸血虫,装病、偷懒,如果没有他们在田地里没黑没白地劳作,我们一家人早就饿死了。他们的喧闹和侮辱,渐渐汇成了又一道浑浊的瀑布,这道瀑布里没有鱼,只有难受。父亲嘟囔了一句:“你们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这不是在逼我吗?”
父亲只好带我们回到了家。
可是回到家,却有另一场批判等着父亲。这场批判是以担心父亲再次落水的名义开头的。我那哭哭啼啼、孤独无依的母亲,她一个人将这场批判进行到夜深人静。那时候,至少我已经睡去。
第二天,我是被母亲的哭声吵醒的。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母亲起床的时候,发现父亲不见了。父亲只给家里留了一张字条,上面只有一行字:我妻小琴,我想来想去,决定出去找条活路,两个孩子你要带好。汉民。
母亲拿着这张纸条追了出去,可是,已经追不到父亲。
父亲到外面找活路去了,这个消息震动了吴村。在吴村,即使躺在床上饿得嗷嗷直叫,也没有人敢走这条路。因为活路只有一条,就是挣工分。父亲的出走,让母亲饱尝丈夫“私自外出就业”的后果,我家的口粮被克扣,还要受到批判。母亲终日以泪洗面,盼着的不是父亲的归来,而是他的“死亡”:“你这个棺材盖的,你这个死不了的,你一个人跑出去逍遥,全家人饿着肚子,你烂在外面永远不要回来!”
母亲在伤心的时候就是这么哭的。那段时间,母亲的哭声就是我和姐姐的粮食,这粮食你只要吃上两口就饱了。
一晃半年过去,家里出现了另一个男人。
其实,那个男人在父亲出走之后没过多久就打起了母亲的主意。他当时四十有余,鼻子通红,身子圆鼓隆咚,斜戴绿军帽,歪穿绿军装,袖子上有破窟窿,这个男人是我们大队的保管员,也就是给大队干部看大门、烧开水的。这个形状像只硕鼠的家伙,当有一天,当他和母亲坐在同一条长条凳上观看露天电影,母亲清白的名声立刻土崩瓦解。
当时我也坐在那条长条凳上,这个男人的到来让母亲感到很紧张,母亲告诉他凳子有人坐的,他很老实,他说有人坐就留着吧,他不怕站。他就站在了我们的身旁。过了一会儿,姐姐回来了,姐姐填补了凳子上的空余部位。可是电影快要放映的时候,他还站在那里,这时候,坐在我们身后的人就喊起来了:“前面的谁谁谁,身子挡住电影了,坐下去行不行啊?”
众人这样喊了几声,这个男人却仍然站着,于是身后的的骂声滚滚而来。
原来这个男人不坐凳子不是老实,而是逼迫。他在人群的激怒之下,竟然笑嘻嘻的,他转过身去解释说,我不是不想坐,而是有人不让我坐呀。后面的人这才看到坐在那个人身边的是丈夫出门在外的党小琴,他们似乎很快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于是对那个男人的不满很快转移到了我的母亲党小琴身上,诸如:老公不在家耐不住寂寞啦,有这个贼心为什么没这个贼胆呀,等等。
母亲的处境很尴尬,她实在不想听下去了,可是,她又不敢把那个人赶走。我的母亲不得不把我抱在她的怀里,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拽了拽那个人的衣角,那个人朝我母亲笑笑,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电影这才开始了。
从那以后,那个男人就经常出入我家了。当黄昏到来时,正是那个男人光临我家的时刻。姐姐看见那人朝我家走来,赶忙将大门关上,如果那人敲门,姐姐就告诉他母亲不在家。那人也不推门,走了。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来了。
尽管母亲不理他,姐姐想方设法撵走他,那个男人没有从我母亲身上捞到好处,但是接下来那个男人用不多的粮食,很快使事情发生了变化。他不但可以在深夜造访我家,还被允许到天亮才离去。这个家伙在我们家的出现使伙食得到了改善,母亲甚至要求我们喊这个人叫“二伯”,他俨然成了我们家的一员。
此时,我的姐姐虽然做出排斥这个人的样子,但仅仅是出于面子的考虑。至于我,说不出对这个很可能成为继父的人的确切感受。我不喜欢他,但也不憎恨他。他的到来意味着我们不会再挨饿了。他就像一头奶牛走进了我们的生活,他的身上有奶可挤,但前提是我和姐姐必须从母亲的房间搬出去,他要和党小琴同睡在一张床上。从此那张床一整夜吱吱嘎嘎响个不停。
不可否认,那段生活我们在米饭的滋养下度过。米饭留给了我短暂的美好的回忆。我记得热气腾腾的米饭盛在一只褐色的上了釉的陶钵里,陶钵的盖子是木头做的。作为独自待在家中的我,我的生活围绕这只陶钵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