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自从父亲丧失了挣工分的能力,父亲在家中的地位也在不知不觉中下降了。他平日里除了生病,就是负责做饭和照看孩子。生病和看孩子并不难,难的是做饭。父亲对米缸和灶台充满着愧疚和恐惧。这两样东西让他抬不起头来。
那是多么无奈的事情。在每一个分配粮食的日子到来之际,父亲出于习惯,甚至不切实际的幻想,总要清扫谷仓,准备好扁担和篾箩,并且将丰收的喜悦写在脸上。可是,熬到半夜分到的粮食,母亲用一只背篓就运回来了。像这样人人翘首期盼的日子,吴村大概只有我们一家是没有欢愉可言的。
这样的日子是生活对父亲的嘲弄。父亲看母亲的眼神,怯懦而拘谨。当我们一家在这样的日子里受到的攻击越来越多,分到的粮食却越来越少的时候。我的父亲终于不堪忍受。有一段时间,他也背起了锄头去上工。
应该知道的是,去生产队干活,工分是按人的体力和干活的强度划分的。当父亲来到壮劳力的行列当中,准备像以前那样与他们为伍,有人不干了。他们对父亲说:“汉民,挣工分可不能这么个挣法,你还是到妇女那边去吧!”
父亲来到了妇女们的行列当中。妇女们干的活让他感到稍稍轻松。只是,有一点点不习惯而已。因为妇女们的嘴巴就像母狗撒尿那样臊气冲天。父亲不得不用咳嗽来掩饰自己的脸红。可是妇女们就像猫离不开腥,又在父亲面前大开色情的玩笑,父亲只好笑笑。因为母亲就在附近,父亲不想开这样的玩笑。父亲不得不离开了。
后来,父亲找到了一样他爱干的活计。在那里他获得了尊重。那是父亲跟一个七十岁的老太婆一起养猪的日子。父亲每天起早贪黑,准备大干一场,但是过度的劳累很快在他的肺部体现出来。父亲因为迫切想证明自己活着的价值,致使疾病恶化了。父亲没完没了的咳嗽、哮喘,吵得猪圈里的猪心烦意乱,猪掉了膘。
队长又安排父亲去晒场上赶麻雀。这个活以前是由一个穿蓑衣的稻草人干的。稻草人刚开始很上心,把麻雀吓得屁滚尿流,后来就偷懒了。队长告诫父亲,如果他连一个稻草人干的活都做不好的话,到时候就别怪他不讲情面了。父亲点点头,把我们也叫到了晒谷场。父亲担心赶不走比自己多一双翅膀的麻雀,想让我和姐姐帮忙的。可是何必我们用弹弓赶麻雀?父亲气管炎发作时发出的声响,比任何武器都有效果。麻雀在我们头顶盘旋一圈,终于向别处飞去了。
可是过了没几天,队长却把父亲叫到一边,对他说:“汉民,你吐在晒场上的唾沫和痰,不卫生,社员有意见,他们反映你把痰吐在粮食上。你还是回去吧!”
父亲怔住了,嘴唇抖个不停,说不出话来。
队长说:“我也知道你有困难,下次分粮食的时候,多你十斤口粮。”
队长走的时候,扭了扭头,把一口痰吐在地上。
随后冬天就到了。冬天是一个很坏的季节。要是在夏天,父亲怎么都能在锅里熬上一点什么,可是冬天把大自然冻出病来,大自然躺在村外奄奄一息,它不再向人类供应果实、绿叶,甚至温暖的情怀。这时候牛开始吃干稻草,猪开始吃储备在氨水池里的番薯藤,青蛙藏在泥土下面,肚子里憋着一股气,它冬眠了。我们家什么吃的都没有。可是为什么没有死掉?这个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记忆只给我提供了以下的细节:那个时候我竟然整天盼着村里死人。印象之深是村里谁家死了人,我都要暗自高兴一阵子。
当然,那时候的丧饭是很少有大鱼大肉上桌的,一张桌子上一般是三个脸盆:一脸盆豆腐,一脸盆青菜,一脸盆海带。米饭捂在桌旁的饭甄里。不知道为什么,米饭做得很生,往往卡住人的喉咙。这顿丧饭一般安排在死者下葬的那一天,只要除去死者生前的仇人,谁都可以拿上两柱香一叠冥纸,堂而皇之地吃上一顿。因为来的人多,送葬的场面就浩大,“孩子他爹在九泉之下也会笑的”。
另外,我还记得我和姐姐在凛冽的寒风里,到生产队的田埂上去捡豆粒(夏天时田埂上种有大豆,所以冬天时田梗上有豆粒捡)。虽然在这之前不知有多少人捡过了,但总能捡到一些,我们把豆粒一颗一颗扔到烘火盆里煨,边煨边吃。
豆不如玉米。玉米粒煨熟的时候自己会啪地一声直接从草木灰里蹦出来,豆熟了没有声音,只有局部的草木灰似乎颤动了一下,从底下冒出一股白烟。我们总是急得将手伸进火中去拣豆粒儿,烫得赶忙将它扔在地上。豆粒在地上滚动,逃跑,仿佛在叫喊:“救救我!救救我吧!你们为什么要吃我?!”
除此之外,我们还用雪花膏的瓶子煎豆吃。这方法是一个比我大几岁的邻居发明的,他很狡猾,每天向我要菜油,从来不告诉我拿去干什么。有一次,我通过跟踪才知道他将油倒进雪花膏瓶子煎豆吃。回来之后,我将母亲的雪花膏全挖出来,涂在鸡舍上,然后心急火燎地往雪花膏瓶子里添上菜油煎豆吃。为此,我没少遭母亲毒打。在那个冬天,母亲的脸裂得跟出土文物一样。
父亲看到我们于冬天捡豆粒充饥,他或许在心里暗暗高兴。在来年的土豆收获季节,父亲把姐姐叫到一边,交给她一把小锄头和一个竹篮,打发姐姐带上我,到生产队的土豆地里去捡拾被人遗漏在泥土里的土豆。姐姐记住了父亲所说的那座山的位置,然后带上我出发了。
太阳底下红旗招展,干活场面热火朝天,社员们听从队长的安排,挑粪的挑粪,耕田的耕田,繁忙的景象让我想起搬家的蚂蚁。但蚂蚁是沉默的,人类却做不到这一点。一路上我听见:老汉驯牛的声音,妇女吵架的声音,小伙子跟姑娘打趣的声音,中年人怒气冲冲的抱怨……这些声音回荡在记忆中的庄稼地里,仿佛至今还能听见。
我和姐姐走了很久才来到了“碗高坪”。山上的土豆地如同一个泛着绿沫的湖泊,土豆秧昂着脖子翘首以待。很显然,父亲把他搜集的信息混淆了,碗高坪上的土豆地还没有开挖。难道就这样空手而归吗?姐姐带着我走了一段回头路,又站住了。她神秘兮兮地问我以前偷过东西吗?我想了想,我说偷过父亲的药吃,吃了以后心里慌慌的。姐姐说偷自己家的东西不算偷,还告诉我她也偷过父亲的药吃,但她仅把药片上的糖衣刮下来吃了,再把很苦的药核放回去。我这才明白药瓶里的药为什么有一些是苦的,有一些是甜的。
这时,姐姐看了看四周,突然说:“广庆,我们去偷土豆吧!”
姐姐的话把我吓了一跳:“偷东西抓住要受罚的!”
姐姐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里一个人都没有,没有人会知道。”
我说:“我还是害怕。”
姐姐就说:“生产队里的人都偷东西,大人小孩都偷,只有我们家不偷。我们也偷吧!”
我的心咚咚地跳个不停。姐姐叫我站在山路上,她自己则跳进了土豆地。淡黄色的新鲜土豆被她从泥土里挖出来,我似乎闻到了土豆煮熟后的香味。我忘记了负责看哨的任务,也跳进了土豆地,揪住土豆秧连根拔起。姐姐跑过来,告诉我这样会被人看出来的,她教我在不同的地方挖出土豆,然后用泥土盖好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