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的,我在吴村的木匠活做完了。吴村虽然有500多口人,并且明摆着是要死的,但是他们当中的许多人都愿意等到他们快要死的那一天,再来请我钉棺材。于是我不得不收拾我的工具离开这个村子,到一个新的欢迎我的村子里去揽活做了。到了这时候,我才发现我与陈阿癞已经建立了深深的友谊。
在我离开的那一天,陈阿癞一直送我到村口,我看见他站在寒风里,一直朝他认为我正离去的方向挥手(尽管道路早已在我的脚下拐了弯)。我的眼眶发热了,我暗暗地想,下次来吴村,我一定要为你钉一副世界上最结实最漂亮的棺材。分文不收。
然而,正如许多读者料想的那样,我这一走就是五年。当我挑着我谋生的担子,再次出现在吴村时,陈阿癞已经去世一年多了。
听村里人说,在我走后没多长时间,陈阿癞自杀过一次,因为喝的是一瓶假冒伪劣农药——结果光是吐了两天,没有死成。后来,他又寻思着自杀,但再也没有勇气。尽管他的日子连温饱都难以解决——王小海从劳改农场回来后,还要碰上一回打一回——但他还留恋人世哪。
听村里人说,陈阿癞在临死前的一段日子里天天扶着凳子走路,坐在村口公路边,衣裳褴褛,缩成一团,就像一只抱不动窝的掉光了毛的老母鸡。听见车来了,就伸着脖子看(尽管他什么都看不见),听见邮递员来了,就结结巴巴地问。他是盼着美丽和囡囡回来看他哪。
村里人说的固然没错,然而我却多心地想,陈阿癞在那些饥寒交迫的日子里,扶着凳子走路,翘首顾盼的人会不会是他萍水相逢的朋友——我——呢?虽然我这样的猜疑近乎臆想,然而我的灵魂从此不安了。特别是听说陈阿癞死后,兄弟们没有请人帮他钉棺材,而是他们自己七手八脚地用几块松木板胡乱地拼凑在一起,像埋一条死狗一样把他埋掉了的时候,我更是感到难言的内疚。
听阿癞的一个弟弟说,他二哥是吃鸡噎死的。他二哥又偷了村里一户人家的鸡,找了两天了,没找着,就怀疑是他二哥偷了。他们拿着棍子,有的拿着绳子,气势汹汹地推门进去问,果然,鸡是他二哥偷的。只是,他二哥在他们推门进去之前就已经死了。所以,他们带去的绳子和棍棒都没有派上用场。那几天正好是农忙,听村里人说他二哥死了,他就放下手里的活,匆匆忙忙地赶到二哥屋里去。只见二哥直挺挺地趴死在床上,怀里还紧紧地抱住那只鸡。满地鸡毛。我说,二哥,鸡是人家的,你就放手吧,如果你真的这样喜欢吃鸡,我每年清明节都杀了鸡祭你便是了。我二哥还是牢牢攥紧了鸡身子,死死咬住鸡脖子。我就狠狠心一把把鸡拽了下来。我发现我二哥的嘴里都是鸡毛,手和脸被鸡爪抓得都是血痕,大概他在死之前,他和鸡是作了一番战斗的。
从陈阿癞死去的样子看,他好像是来不及把鸡褪毛就要生吞活剥吃下去,又好像是鸡擅自闯到陈阿癞屋里去,要把可怜的人啄死,吃掉。于是鸡追着陈阿癞或者说陈阿癞追着鸡满屋子地跑,最后,鸡终于被陈阿癞捉住了,压在了他单薄的身子下面,他就带着对鸡的深仇大恨狠狠地咬住了它的鸡脖子。当然,这又是我的一个臆想。
村里人都说陈阿癞是饿死的,他饿得实在难受就又去偷鸡。他的弟弟却不承认。他说在他二哥死前半个月,他有一担稻米和十斤菜油挑过去,而半个月是吃不了一担稻米的。他说他二哥不是饿死的。但我想——至于他是否真挑了稻米和菜油,他二哥是否真犯了心肌梗塞瘁死,以及他二哥为何屡教不改又去偷鸡,偷鸡时他心里是作何感想的?姑且让它们作为一个个谜团永远存在下去好了。
总之,我们还得生活下去,我们不能死。于是我在村里揽了许多的活,至少可以做到年关。
可是我在吴村钉了没几个棺材,妻子就托人捎来口信,说家里的老母猪病倒了,十几头小猪仔也不死不活的,问我怎么办。那当然是统统活埋。老母猪的肉本就没人要,加上得了瘟疫,还有什么好治的?但是我还是向东家辞了别,匆匆赶回家去了。
因为我再也不能一边哼着小调一边得心应手地钉我的棺材了。因为在吴村祠堂里的同一块空地上,当我钉着棺材的时候,我总会想到上次来吴村的时候,陈阿癞就坐在我的身后,抽着我的烟,讲着他的故事。我好几次都误以为他还坐在我身后的那个角落里呢,可是当我回头看他的时候,那儿却什么也没有。
在我又要离开吴村的那一天,我特意向一位老农买了一只又肥又大的芦花鸡,亲自杀了,用刨木花烤得很香,放在陈阿癞的坟前,就算是我与我的朋友作最后的辞别了。
回家之后,妻子看我瘦了许多,并且眼圈是红红的,问我是不是病了?我没有跟她讲陈阿癞的故事,我只是拿了铁铲,在离家不远的泥地上默默地挖起坑来。挖好了坑,就把老母猪和十几头也得了病的小猪仔统统埋了进去。妻子很陌生地看着我,说我这样做是不是太残冷了。我没好气地应了她一声:你以为你让它们活着,就不残冷了?!她被我骂得没话说,一个晚上不理我。
就在那一天夜里,我做了这样的一个梦:我梦见陈阿癞坐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大口大口地吃着鸡肉,陈阿癞红光满面,长得很胖......
醒来之后,我哭了很长时间。
妻子揉着眼睛,关切地问我怎么了,是不是谁欺负你了?我没有告诉她我做了关于陈阿癞的梦,我只是说:“从明天开始,我再也不钉棺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