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她的怀孕完全出于一次偶然。月经停止的那个月,她甚至没有往这方面想。因为她从没想过要一个孩子。他也从没向她提起过。所以,他和她的生殖器,都是隔着一层奶黄色的橡胶制品摩擦的。可是到了第二个月,她呕吐起来,她就有些惊慌了,她还以为自己病了,就到医院去做检查。检查的结果是她怀孕了。
这简直是一个噩耗:一个孩子,从肚子里生出一个孩子,多疼呀,只要想一想就让人毛骨悚然;苗条的腰身,娇美的容颜,将彻底毁了;乳房干瘪,屁股下垂,胯部变得松松垮垮,一切都要被他(她)毁了……再联想到孩子又哭又闹,一会儿拉屎,一会儿拉尿,一会儿饿了,一会儿又病了,谁有时间和精力来管他(她)呀……她越想越害怕,跌跌撞撞地回了家,感到头晕脑胀,六神无主,人也一下子衰老了。
晚上,他回到家,见屋里没有亮灯,还以为她出去了。以往她总是等他回来一起到楼下饭馆吃晚饭的。卧室里也没有。床铺很乱,好像哭过一场。他于是在屋里叫唤起来。可是没有反应。她到哪儿去了呢?他打开了卫生间的门,果然,她在里面呆着。只见她披头散发,一动不动地坐在马桶上。突然的见光也没有使她有所动弹。
“你怎么啦?病了吗?”他焦急地问。而她,在一阵沉默之后哭了起来。一阵委屈的泪水就像窗外的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在她的大腿上。妻子的异常表现吓了他一身冷汗:“你到底怎么啦,谁欺负你啦?”没想到她哭得更响了,像拧到了头的音响:“都是你干的好事,都是你干的好事,你这个不要脸的!”“我?得罪你啦?”“就是你干的!你是故意的!你只想着自己快活!你什么时候把它们偷偷放跑了?”“什么……放跑了?”可怜他听得一头雾水,愣在卫生间门口了……
一整个晚上他们都没有睡觉。他们怎么也回忆不起哪一次忘了带套,或者哪一次用力过猛将套弄破了。混乱的记忆偶尔也让他们相互猜疑,但到了最后,他们一致为要不要这个孩子感到为难。她无疑是不要孩子的,他也在这个主张上犹豫。但问题是双方的父母在这之前一直催他们要一个孩子。他的父亲在不久前还托人写来一封信,在信中,就差跪下来求他,他说:“我的儿,钱是挣不够的,我求你无论如何要抽出时间来,和媳妇要一个孩子,一次不成,就求你再辛苦一次,只要你肯用功,总会让她怀上的……”因为在农村,没有孩子也就意味着断子绝孙,他老人家已经在村里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了。
她的父母呢?虽然是城里人,但传统的思想却根深蒂固。一直记得母亲对她说的话,大意是:男人的心是天上的云,孩子是婚姻的纽带,人生最好的作品。于是他们在一番叹息之后,甚至已经决定要为双方父母生下这一个后代。可是不行,他们还是感到害怕。害怕有了孩子,像现在这样逍遥自在、无牵无挂的日子将一去不复返了。
要知道,孩子一出生,得需要多少钱来培养他(她)呀。得上全托幼儿园,得上贵族学校,得吃,得穿,得消费,得出国留学,天哪,那得需要多少钱!简直就是一个无底洞!要是将来孩子没出息,完了之后还得为他(她)买房子,准备结婚的钱。呸,等到那时候,累也累老了。可是不行,孩子又该添孙子了,那肉团又开始新一轮的又哭又闹,一会儿拉屎,一会儿拉尿,一会儿饿了,一会儿病了,完完全全成了自作自受的奴仆……累死了,操心操死了……万一生下一个痴呆儿,那就一辈子玩完!什么指望都没了。他妈的,不要人活了!
他于是决定,一到礼拜天,就陪她去堕胎。可是偏偏在第二天,是中秋节,中秋节是必须到长辈那儿去过的。所以在这一天,他提早下了班,到超市买了月饼,偕同妻子赶在晚餐之前到达教授夫妇家。教授夫妇呢,得知女儿女婿要来过中秋节,从下午就忙开了,为的是将这一顿和好的团圆饭做得既丰盛又可口。因为教授夫妇当初反对女婿辞去讲师职位,已经后悔了很长时间,早想着与女婿和好了。谁不愿意看到女儿女婿活得更有滋有味呢。
天很快黑了。
一轮圆月不知挂在北京城的哪一个方向。站在阳台上找了半天,也没有找见月亮。于是只好把家里的一盏沾满苍蝇屎的吊灯作为月亮了。他们吃了起来,吃的津津有味。等到他们吃月饼的时候,他们实际上已经不想吃东西了。但教授说,必须吃,中秋节不吃月饼算什么中秋节。说完这番话,他还莫名其妙地来了一阵乡愁,他的眼睛一圈圈地红了——在如此的大背景之下,他只好拿了一块月饼,硬着头皮将它吃下去了。而她却说什么也不吃,不但不吃,还捂住嘴,跑到卫生间,蹲在洗脸盆上呕呕作吐。“你这是怎么啦?”她的母亲问她。她不作答,一味呕呕作吐。什么也没吐出来。她的父亲也急了,还以为是食物中毒了。可是,没有买死虾死蟹回家啊!
礼拜天到医院堕胎的事就这样搁浅了。早孕的反应如此明显,你能瞒过谁呢?教授夫妇这下总算找到他们要做的事情了:他们要逼女儿为女婿生一个大胖儿子。在他们看来,一个男人活在世上没有比第一次做父亲更幸福、更惬意的事了。他们将女儿留在家里,并且像照顾国宝大熊猫一般精心照顾起来了。面对岳父岳母的好意,他不知该怎么办好,支支吾吾着,有苦难言。但有时候又觉得妻子给自己生个大胖儿子,或许能给远在家乡的父母涨点面子吧,就像当初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到北京来一样。于是他在这个问题上保持沉默了。
可她依然哭哭啼啼,说死也不要这个孩子,要过像云一样无拘无束的生活,并用恶毒的话骂她的父母是将她往火炕里推,似乎这种对生育的恐惧(或者说对孩子的排斥)与生俱来。但教授夫妇总能用巧妙的话将她堵得无言以对。她在疲惫不堪中,感到厌烦,感到郁闷,但终于妥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