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恰恰陈阿法老婆路过,看见病入膏肓、步履蹒跚的村长,就跑过去搀扶他。但村长摆摆手,谢绝了。他说,难得你还有这份心,我心领了,你走吧。村长的绝情使得陈阿法老婆异常尴尬,她没想到村长会这样。她说,金基哥,这些天不是我不去看你,而是阿法把我看得很紧。村长像望着一个陌生人似的望着她,语气中已经听不见爱情了,梅,这是我最后一次出来走走了,吴村的山我很熟悉,吴村的田我都耕种过,我要给自己选一块墓地。听村长这么一说,陈阿法老婆的眼睛很快红了,金基哥,你不要这么说,你还会好起来的。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村长苦笑起来,说,人总是要死的,面对死,主要是我想得比你们更开。可是等陈阿法老婆一走,村长却哭了。他对自己说,金基,你哪里是去选墓地,你哪里想得比他们更开,你是逼着自己去杀人啊!只因为你在这之前答应过自己!但村长仿佛被一股奇怪的力量所驱使,一路上尽管哭哭啼啼,极想回头,却终于没有回头。很快的,他来到了枫树湾,但仍然没有遇见胖公安。他已疲累,就坐在树阴里歇气。一边歇,一边回忆起了他跟陈阿法老婆相好的从前。
这时道路上传来了许多孩子的声音,这声音异常整齐,就像一首童谣:
从前有个胖公安
肚子大,脑袋小
屁股就像大气球
案没破,人已傻
因为他妈生他的时候吃了豆腐渣
噢!噢!
村长猛然惊醒,循着声音望去,只见白茫茫的道路上飞奔着一群十来岁的孩子。有的正用小石块掷胖公安,有的正用弹弓弹胖公安。胖公安灰头土脸,嗷嗷嘈叫,就像从煤灰堆里逃出来的熊一样。尽管他模样吓人,手里还拿着一根木棍,但村里的孩子们一点也不怕他。先是由几个跑得快的引着他,然后由几个躲在草丛里的用绳子拌倒他,他一被拌倒,他们就一轰而上,用一些烂泥巴甩他,甩得他满身的泥浆,非常狼狈。
村长终于坐不住了,他拖着病躯冲上去,喝道,你们给我住手!你们这些流氓,总有一天他会把你们抓起来坐牢!于是那些顽皮的孩子扔下手中的“武器”,踢着路边的野草,怏怏不快地走了。
村长扶起胖公安。胖公安两眼翻白,一幅十足的蠢相。浑身一股恶臭。说得难听点,他完完全全是一个人见人厌的乞丐了。又想想他当年英姿飒爽的样子,村长真有一股同病相怜的味儿。
村长问胖公安,善喜,上次在家门口碰上你,你还是好好的,几天不见,怎么成了这样?难道你傻掉之后,派出所里的人就真不管你了?
胖公安瘫坐在一石头上,右手始终不离木棍,呆呆地望着村长。
村长哽咽了一会,说,善喜,自从十年前你第一次来吴村办案,咱就认识了,虽说没什么交往,但也算是半个朋友,今天,看到你沦落到这样的地步,说实话,我感到很难过,我总以为,我生了癌,是世界上最倒霉的人,今天才知道不是这样的,你现在的处境比我……并好不了多少……
村长说着,就流下了两行热泪。他一手拉着胖公安的手,一手情不自禁地去抚摸胖公安额头上的伤口(大概是被弹弓弹的)。却没想到胖公安突然一甩头,谁也不知道哪根神经出错了,竟一气说了二十多遍:其实呢,这个道理很简单,很简单,这个道理就是,其实呢,这个道理很简单,很简单……
村长的心彻底软了,他对自己说,金基,你看看,你看看,一个好端端的人就因为要破你的案,傻成了这样,现在,难道你还下得了手?你是一个万恶不赦的罪人哪!……有那么一阵,村长真恨不得钻到胖公安的肚子里去,他真想把他还原成一个像先前一样聪明的人。
但村长是知道他来到此地的目的的,他怎么会忘记呢?他含着泪对胖公安说:善喜,我从家里出来快两小时了,家里人很快就会找到这儿来的,我们都没有很多时间,也受不起折磨,就听我一句劝:你现在赶快离开这儿,走得远远的,别再回来!别在我的眼皮底下出现!你听见了吗?
但胖公安还是一副蠢相,仿佛根本就没有听见村长在讲话。村长就火了,他痛苦地咆哮起来:你听见没有,你他妈的这就给我滚,滚,滚!
胖公安被村长踢了一脚,只好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又在另一块石头上坐下来。但是这一会,他没有再用他那双不会拐弯的眼睛盯着村长看。
面对这样一个比自己还可怜的人,村长真有些不知失措。他本以为杀死胖公安会比杀死大脚风老婆和六指头容易得多。因为这一次,他不用刀,也不用绳子和火,预想中的一切就跟帮妻子喂一次猪那样轻松。然而,村长却被自己的内心折磨得精疲力竭。他坐在胖公安对面,足足坐了五分钟。最后,村长捡起地上那包吃的东西,拖着他沉重的黑影,开始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