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谁想,人倒真的有一个进来了,是胡萝卜的小姨夫,一个曾经教过我小学的、爱在课堂上唠唠叨叨的人,喝得醉熏熏的,说道:“哎,哎,你不就是陈阿盖吗?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这几天我还问你妈呢,听说你在深圳,混得可好?”就这样,他硬是拉住了我,跟我聊上了,我虽然极力想摆脱,想把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到病人身上去,或者说,让小学教师叽叽喳喳的嘴巴能停上那么一小会,把话语权留给将死的胡萝卜——这位一直想说说话、炫耀炫耀女儿、回忆回忆往事的可怜人身上——可他的小姨夫大概真的喝多了酒,他一边语无伦次地跟我说话,一边还搂着我,仿佛怕我逃走。他的到来终于迫使陈天柱和阿发再也没有机会插嘴,只好站起来,想走了。这可是一个绝妙的逃离尴尬的机会,可我却无法脱身,我被我的小学老师越织越乱的废话的罗网,死死缠住了。
在应付了五六分钟之后,我越发发现自己身陷囫囵,似乎再也没有拖身的希望了。于是,我不免急躁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了100元钱,用力挣脱我的小学老师,走过去硬塞给胡萝卜。一是表示我的一点心意(我对那四瓶落满灰尘的罐头一直耿耿于怀);二是对自己打搅了他说话表示歉意;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我借此可以堂而皇之地脱身。
我没说话脸就先红了,说:“阿美爸,这100块钱是我……是我给你买吃的……从深圳急匆匆回来,没带东西,你想吃什么就买什么……我家里还有一点事,我得走了,真对不起……”
没想到胡萝卜不要我的钱,我们推辞了几下。可他越是推辞,我越想证明自己不是“空客气”,于是又重新将钱塞给他。最后,我甚至没办法,只好把他的手按住了,目的是不让他再将钱推回来。
病痛中的胡萝卜使出了全部的力气抽了几抽,推了推,都不能动弹,只见他突然鼻子一酸,将我捅开了。他气急败坏地倒在了地上,异常痛苦地瞪着我,那受伤的目光,那委屈的泪水,那战抖的灰色脸庞,仿佛是要把我诅咒!把我诅咒!——“你滚吧!你早就该滚了!你根本不是来看我!你是来气我!有一天你也要死的!要死的!!要死的!!!”——骂完,他就趴在沙发上,呜呜呜地痛哭起来。
我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像杀了一个人似的失魂落魄,我真的不知该说什么,该怎么办……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萝卜根生前那双瞪着我的眼睛,那受伤的目光,委屈的泪水,战抖的灰色脸庞,那无助的、揪心的绝望和痛苦。
愿死者在地下安息。